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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松子,白松子

来源:二三娱乐

森林里的雨,起初只是压着枝杈的乌云,只是浓绿树叶间凝结的潮气。看不见的手拨弄了天光的弦,突然“哗啦”雨就落下。枝叶在风里摇晃,天上地上昏昏沉沉一派水色。

我抱膝坐在湖岸旁,袖口被一只青蛙两只小爪子拽住,我无奈地偏头望:“这么大的雨,我们不去躲一躲吗?小黑。”

“呱。干嘛要躲,你就不能在松树下避雨么,呱呱。” 小黑忿忿地抗议,却不得不松开我的衣袖了。我的手指弹向它碧绿的额头,那里挂了好大一颗水珠。

它蹦跶了两下,鼓起腮帮瞪我:“呱!不要随便敲人家的头!长松针很不容易的!”

看它白白软软的肚皮又要鼓起,我只好打消了再戳它的念头。“噢噢噢,”我挠着一头刺猬似的短发,抱歉地笑,“我忘啦,嘿嘿嘿。” 小黑每当要生气的时候,就会把自己鼓成一只半绿半白的球。记得头一回见它鼓肚皮,我才刚刚找到这片森林中的湖泊。


嗯……我是来这里画画的,半途在枝叶交结的密林里迷了路。当我找到一个湖,在湖旁的空地上踱步,默默思考晚上如何能吃饱的时候,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猛然响起,“你!别再往前走啦!呱!”

“呃啊?”我住了脚步,往四下扫视了一圈,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又迈开了步子,那个声音也再度出现:“呱呱!停下,快停下!”我抬起的那只脚就堪堪定在了半空。“说的就是你!”这回我总算听清了声音的方向,视线顺着自己点缀了几个破洞的牛仔裤往下,到磨起了毛边的跑鞋——那只鞋里的脚还悬停在空中——再是湖边满布杂草碎石的泥地……一只青蛙。

这只青蛙将肚皮鼓得圆圆,眉毛倒竖(如果它有眉毛),语气有些怒,腮帮起伏着:“你看不到眼前的松树嘛?讨厌的人类,要撞到我了,呱!”

我小心翼翼收回脚,结结巴巴开口:“松……松树?”一边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些,似乎真的在湖旁氤氲的雾气里能盯出一棵树来,“哪儿有树啊。”……只有一只会说话的青蛙。

“我就是松树啊,呱!”这只青蛙原地气呼呼地蹦跶两下,抱怨道,“人类的眼睛是做什么用的嘛,呱呱。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呃……”也许是它的模样太严肃,以致我竟提不出其它意见。我佯装认真地打量着它,作恍然大悟状:“噢噢,对对对!原来这里有一棵松树啊。抱歉抱歉,刚刚没看见……”

“呱,没看见!”它差点又蹦了起来,“一棵松树在这里,你居然说没看见!呱!”

“对不起对不起啦,”我坐下来,认真地看着它,“因为,因为我是人类嘛。你知道的,人类总是看不见一些好东西的……哎,不说这个了,还没自我介绍呐……”


那天我在森林里迷了路,认识了一只说自己是松树的青蛙。“我是小黑,这大海上唯一一棵松树。呱。”我还记得它说完这句话之后安安静静的模样,似乎“大海”﹑“松树”这些词是很值得惊叹的。小黑一直固执地认为这片湖是大海,就像它认为自己是松树一样。

我们时常坐在潮湿柔软的湖岸上,或是湖岸旁的大青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哎,你明明是一只绿色的青……青的松树,为什么会叫小黑呢?”“呱,我当松子的时候是黑的嘛。我还有个妹妹,叫小白呢!” “噢噢……”我想为它画像,却不知道该画什么。曙光初露,落日熔金,一天便过去了。这样的时光很好——除了午餐时间。

比如,太阳已当天空正中,而我又找不到吃的的时候,它总是两只小短胳膊环肚皮,往后退一步,很警觉地盯着我:“你,你要干嘛?呱呱。”

“找吃的啊。”我拾了根树枝,想生些火。

“呱,听说人类啥都吃啊,”又是这样的语气。我刚想辩解青蛙是益虫,人是不会吃的。它又接着说:“你不会要烤松针吧。呱。”说完,还抖了抖身子。

看着它遍布绿色脊背的小疙瘩,我决定转移话题:“哎——水里有蚌蚌壳么,我捞些来。”

“呱!不行!”它斩钉截铁地拒绝,“蚌可是这海里的老一辈啦,你连这都问得出,呱呱!”

“噢噢,那有没有水藻……”

“呱!不行!小鱼小虾还指着这些当被子呢!”又被拒绝。

“那……”

“呱!不行!”

于是我不能够吃饭了,不过好在也不饿,就喝点水吧——清凌凌的湖水,有一点甜味,像儿时外婆家的糖水,丝丝甜到心尖上去。


不能吃饭,现在也不能躲雨,真是一只固执的松树。“你就不能在松树下避雨么?”它有些埋怨地望着我。

“好的嘛好的嘛。”我无奈地坐在大青石上,看雨越来越大,珠串成线,线接连成重重帘幕。森林里雨点闪烁白光,一切都不分明了。清楚的就只有面前这涟漪层层的湖面,湖旁青石边一只叫做小黑的青蛙。

“我来咯。”小黑轻巧一跃,蹬过我的肩,落在短发的脑袋上,然后安安稳稳伏在我的头顶,像一株真正的松树一样。

雨早已打湿了衣领,很快就浇透了,不过竟不冷。水流顺着面颊与手臂流下来,我浸在水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温柔美好。我感觉自己是上古的一条鱼,分开波浪穿行在水流之间。

“小黑啊……”

“呱?”

“当心别滑下来了。”

“怎么会!我可是一棵松树啊,呱。”

“噢噢。”

“你就不会说些别的嘛?呱!”小黑是忍无可忍的模样。

“唉唉,”我想象着自己现在的样子——坐在大雨里,头顶上停着一只青蛙——也可以说是长了一棵松树。“哎,小黑,我还没问你呐,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一只,呃,一棵松树的呢?”

“呱,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人类的呢?”

“因为我有爸爸妈妈啊……”

“因为我找到了妹妹啊……”


小黑刚开始不知道自己是谁。鸟儿有巢,云朵也有故乡,而小黑呢,它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诞生处似乎是一片虚空,它只能漫无目的地游弋在水流里,游过河流千百条支路,遥遥望着水面上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小蘑菇们在大蘑菇身旁围成一圈,风儿们相依偎着呼啸而过,述说来自大海的呓语。小黑的眼前无数景色交叠,耳边天地万籁回响……唯独不曾明白它是谁——直到遇见了小白。

“小白……是只蝌蚪吗?”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它。

“我是松树,妹妹当然就是松子啦,呱!”那时小白还是一只泥土里的嫩松子,从松果到泥土,它一直在黑暗里,皮肤呈现无力的白色,有嫩绿的芽抽出来。水流侵蚀着河的左岸,小白就曝露在水里了。入目是过往梦里的景象——清灵柔和的,有光自上方透进,大约是融雪而成的河。这样多的水啊……它头一回见到足以包裹住它的水流。背后是阴暗的泥土,眼前是抚过它脸颊的温颐春水。

小黑看到小白的第一眼,大脑袋,细尾巴,“——真是太像了!”它的心被欢欣溢满。

小白呢,是怯怯的模样:“可是,可是你是黑色,我是白色的……”

“这有啥,人类,人类你知道不,就是那种腿分叉,脾气不太好的——他们也是小时候白白嫩嫩,越长大越黑的呀。”

“可是,可是我是松子,是要长成松树的。” 小白的声音细细柔柔的。

“那么,我也是松子喽,我也会长成松树喽。”

“可是,松树是不会游动的啊……”

“怎么会!等我长成松树,你就能见到会游动的松树啦!”

“老树林说,树的使命就是静止,只有静止的才是永恒的。”小白的语调里有一丝忧郁。静止,等待。树林这样教导松子们,松树的使命就是静止,只有静止的才是永恒的,像大地山川,日夜绵延,飞鸟凌空,不过一季。漂泊中的生命,短暂的躁动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它以为这是对的。在松果里的日子,有夏虫会与它背靠背歇脚,述说远方(几个土堆之外)的奇趣,他们相约来年再见,可它从未再见过同一只夏虫。

“永恒?——那是什么?”小黑好奇。

“嗯,大概就是,很远很远,远得没有尽头吧。”小白望着小黑背后的水流,幽深激荡,去向很远的地方。

“啊,我知道了,”小黑恍然大悟,“那一定是大海了。听说啊,大海向西延展,没有尽头,向下潜也碰不到底。要找永恒,我们就去大海吧。”

松子的声音很轻,快要听不见了:“真的可以吗?”闭上眼睛,繁星次第闪耀在深海一样的天宇表面,湛蓝水面泛起白色泡沫,宛如星辰的光,一切都过于美好而显得虚幻,因为不真实而过分美丽。然而这破土前百个昼夜的黑暗冰冷,是真实的,老树林万年的枝杈刺透苍穹,是真实的——又怎能被轻易放弃。

“我们会到达大海的,在那里长成两棵松树,在永恒的海洋里,就像两座漂浮的小岛……它们呀,一个叫小黑,一个叫小白……”头顶上,青蛙的声音和着雨声沉醉。

小白面向明亮的水流张开臂膀,晶莹水色顷刻将它笼罩。嫩绿的芽作尾,笨拙地颤动着,晕眩中几只气泡漂到水面破碎,四肢百骸都润了水光。它最后看了一眼背后的土地,那里有盘旋蔓延的丛丛树根,交结出万棵树木万年屹立的神话——可它们的视野还是会被大地的弧形阻挡,而它就要去它们看不见的大海了。


流水依旧淙淙,黑松子与白松子一路向西。小白给小黑讲它从前生活的地方:“……那是最美丽的一片森林!”,……那确然是很美的一片森林,与最北边的冰川相接。雪峰云雾缭绕,冰沟连阡横陌,冰盖笼罩着重重山石,冰凌结出棱角分明的花。巨大的垂直落差,使这一切犹如山峰顶上漂浮着的冰雪城堡。

“冰雪的城堡啊,那是大海里人鱼的宫殿,”小黑也对小白讲,“人鱼是最美丽的种族了……”金色海藻样的长发,蓝宝石一样的眼睛,耳朵像精致的贝壳,嘴唇犹如带着露水的玫瑰花瓣……

它们说着,游着。但小白感到越来越累,它的皮肤浮肿,尾巴不如从前利落……有一天,当它慢慢地坠下去的时候,它知道自己永远到不了大海了。

“河道的湍流一下子把我们冲开,小白离我越来越远……呱。”小黑的声音慢慢被雨声淹没。

——我们会到达大海的,在那里长成两棵松树,在永恒的海洋里,就像两座漂浮的小岛……它们呀,一个叫小黑,一个叫小白……

“我看不见小白了,但我知道,我知道它一定在河流里,像我一样长成了一棵松树,早晚会来大海找我。呱。”

我在心里默默说,我也知道,当一颗松子离开了土壤,等待它的就只能是死亡。当苍山为春雪洗净绿意,河流裹挟浮冰,铮然鸣响,一颗松子醒来,连带着心底那一点漂泊的愿望。那颗叫小白的松子早已化为河底的一抔沙土,兴许被河蚌变成了一粒最圆最亮的珍珠,装点在人鱼的金皇冠上,守着那座冰雪城堡。

“我就在大海上,等着小白过来,呱。也不晓得,它长成松树之后,我还认不认识呢。”

“一定,一定会认出的啊。”我笑了,“小黑怎么会认不出小白呢?”

“对哦,呱。”我抬手摸摸青蛙的脑袋,掌心下,青蛙点了点头。


之后的日子里,当我在夕阳浸染的画布上,尝试用翠绿与深铬绿去描绘什么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那天眼前绵延的雨幕。我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森林,一个人坐在光滑的大青石上,青蛙在我的头顶,我们一起在大海旁,看夕阳,看雨落。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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