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岁又至三月三。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不知何时由何人传言:“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前,黑水之后,有昆仑仙山,山高九重通天,为天帝在下届之都邑,有瑶池幻境,奇珍异宝无数,乃神女西王母之居所。”便惹来了天下间多少凡夫俗子、山精妖怪苦行碌修,魂牵梦萦,只为有朝一日能登临圣地求道拜仙。
我一出生便在此修行。
懵懂年岁,曾伏身西王母怀中稚声发问:“为何要修行?”座下众仙闻言,略略错愕,旋又掩口轻笑。西王母纤长玉指抚过我银白如缎的皮毛,和颜反问:“小九,你可愿长生?”
并不晓得长生有何种好处,但我伸出温香软舌,舔一舔王母玉手,点头。那时,我驯良乖巧。
蟠桃园里的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夭夭灼灼。我由茸茸一团可爱长成袅袅一身婀娜,一并长着的,还有心底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一念缱绻,它在春日的煦风里,蛰伏着,蠢蠢欲动。我盘腿独坐桃树下,看漫天绯色如雨,我想我是后悔了。若早知修行是如此无尽的清寂苦闷,我才不稀罕什么长生!
我欢喜的,有些儿盼头的乐子,每年三月三王母寿诞是其一。颠颠儿跑去山前,遥看各路神仙出了洞府,驾云御风往昆仑而来,一路祥云缭绕、华彩腾霄,景致十分之有趣。
守山的陆吾生的人面虎身,很是威风凛凛。他向我招手:“小狐狸。”
他与我,自小一处修行玩乐,许是因了同有九尾的缘故,便又无端地比别人多生出三分惺惺相惜的情谊。只是他的九尾,却如何与我的相提并论?天下谁人不知,昆仑山灵兽众多,以九尾天狐美貌最甚,最得西王母欢心?
我回陆吾嫣然一笑。我笑,便若和风吹皱春水,任他是谁,也要心神摇荡的。
陆吾目色痴迷,他摊开手掌,掌心一对玲珑耳珰,赤红晶莹,熠熠生辉。
“小狐狸,你可喜欢?”
“哈,陆吾,从实招来,是哪个小仙偷偷孝敬你的宝贝?”
陆吾面红耳赤,慌得摆手:“不敢……不敢……”
我又笑了。
一眼便识得那是后山文玉树上取来的果实。文玉乃昆仑神树,所结果实有五彩,其中以赤红者最为精华,唤作“玉英”,凡人食之可起死回生,仙人食之可修为精进。但这“玉英”极其难得,数千年也不见得能结出一颗来。竟拿此仙物做了耳珰,这莽夫也是有心了。
心下暗喜,嘴上偏要拿他调笑,见他窘迫无措,心情更是大好。
戏弄山中各人,乃是我欢喜的乐子其二。恃宠生骄?呵!你奈我何?
坦坦然收了陆吾的礼,除却西王母,我不觉还有他人比我更配得这耳珰。又懒懒笼袖,看他在山前与各路神仙应酬寒暄。多是年年相见的熟脸,见了我,立时拢来,如众星拱月一般。夸赞恭维的话,听了又听,心下颇受用,年复一年,也觉索然无味。
今次的蟠桃宴,与往年并无不同。
只见天清气和,云停风静,宝盖沓映,羽掺荫庭,西王母盛装华服,端坐瑶台正中,隐隐紫气绕身,一派雍容威仪。旁有玄女、织女、麻姑众仙子着了彩衣随侍,又有我率玉兔、蟾蜍、三足乌众灵兽幻化人形相伴。各洞府神仙齐上瑶池行礼,各献祝寿之物,有侍者一一收了。偷眼望去,瞧中了几样精致玩意儿,王母瞥我一眼,佯作嗔怪:“这般心急,怕不赏你?”我吐吐舌头,只作憨态。王母含笑,赐了仙桃琼浆,众仙拜谢,瑶台两旁依次落座。
正说不尽安祥和乐,忽有劲风旋于顶上,一只巨鸟振翅飞来,由远及近,且飞且鸣,鸣声如金玉相击,空灵清越,引得众仙纷纷侧目以观。
我亦抬眼望去,只见他羽毛粗糙通体似火,目生双瞳疏离冷峻,同是鸟族,与平日里一处玩耍的青鸾、凤凰相比,却是好生的丑陋怪异!更奇的是,这巨鸟翼风过处,座下凶兽如虎豹熊罴者,虽未显露原形,竟个个面带兢惧,身现瑟缩。
何方神圣?
犹思忖间,巨鸟已落至殿前,摇身一变,幻化作人形。此人赤袍罩身,金冠束发,形容高大伟岸,眉目深邃英挺,比起真身来,倒是顺眼了不少。
他抖擞衣冠,上前躬身施礼:“小仙重明拜见王母。”
二
“重明,我只问你,娶我不娶?”
度朔山,西风猎猎,残阳如血。
他站在我面前,赤袍飘飘,金冠曜曜,眉目间一如瑶池初见时的俊朗疏离。那一日,初次赴宴的他姗姗来迟,却一鸣惊人。
“度朔山上的小仙,好不知礼节!”凤凰不忿低语,想是介怀被夺了“善歌”的风头。
但西王母竟不在意,在颔首赐座之后,且饶有兴致地拈起一片仙桃上的爽绿嫩叶,往鼻端轻嗅,似有所思。
以他仙阶低微,得王母青眼相待,该是有些不凡的。
有了主意,我侧身向凤凰,掩口轻道:“我替你出气,如何谢我?”
想来,仿佛只是昨日场景。
我柳眉轻挑,看定远在最末座的他:“重明大仙,既来的迟了,便要受罚。”那时,我眼波流转,语笑嫣然,足以颠倒众生。
立时有人随声附和:“天狐仙子所言极是。”酒酣耳热,借了几分醉意,神仙亦不能免俗。
他从容起身,立定,向王母揖了揖,方看了我,目色沉静,声如玉石:“小仙认罚,不知仙子要怎样罚?”
“好说。”我自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琯,双手托举亮与众仙,“适才听得大仙鸣声响遏行云,不输瑶台仙乐,想来大仙定是精通音律,不知大仙可肯赏脸吹奏一曲,以助酒兴?”
唇角勾起,重明,我只问你,敢与不敢?
他踏着瑶池袅袅云烟而来,衣袂飘飞,流云翻卷。
我的白玉琯,自我指间落到他指间,他的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我的白玉琯,自他指间移到他唇边,他的唇削薄轻抿紫髯如戟。
之后的许多许多年,我都在有关那一日的回忆中,孤独地,寂静地,体味一种我那时还不懂是什么的心悸。
一曲轻音,自他指间唇边流泻出来。初时,恍若青天碧海,万里无波。俄顷,仿佛春潮初升,滚滚东来。之后,便是洪涛汹涌,白浪连天。海上有大鹏飞起,翼尖掠过浪尖,卷云拥雪;潮中有巨鲸浮沉,鳍尾追逐波涛,气吞百川。
瑶池内外,众仙如痴如醉,连王母亦被感染,浅酌慢饮莞尔频频。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
“鲜花赠美人,宝剑赠英雄,重明大仙,这支白玉琯,便赠了你,亦不负……不负了这盛景。”不曾酒醉,我的脸,却是红过了天边霞光。
重明,我只问你,收与不收?
讶异之色自他眸中一闪而过。
他笑了,虽只唇边一抹浅浅,但我知道,他笑了。我竟从来不知,世间有这般的笑,能叫我这骄傲的狐狸一时间如百爪挠心慌乱莫名。
那次的蟠桃宴,与往年终究不同……
又一季花开时节,满园红雨翩跹起舞,灿烂着,妖娆着,妩媚着,多情着,春风拂面,春意撩人。心底里疯长着的情愫,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云中谁寄锦书来?
“度朔只桃树一株,不若瑶池花开十里。瑶池花开十里,不若九儿倾城一笑。”
盗一坛千年桃花酿,趁了夜色,避开众人偷溜出昆仑。瑶池花开十里有什么稀奇?我偏要看你度朔一树芳菲。
树下,他临风而立,俊逸出尘。
怀抱桃花酿,醉卧桃花间,做了一场绚烂旖旎的桃花梦,梦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重明,重明,我喃喃唤他,狐狸贪心,愿长醉这梦中,永不醒转……
“重明,我只问你,娶我不娶?”
度朔山,西风猎猎,残阳如血。
他站在我面前,赤袍飘飘,金冠曜曜,眉目间一如瑶池初见时的俊朗疏离:“仙子错爱,小仙惶恐,此物还请仙子收回。”手中托举的,正是当日我赠他的白玉琯。
何至忽然生分若此?捉住那支琯怒掷在地,我不懂!我不信!
暗影蔽日,他神色一凛。
“大胆九尾狐,妄动凡念私逃出山,还不速速随我回山受罚!”
凌空跃下的猛虎擒了我去。仓皇间回首,桃花树下,落英缤纷,那人缓缓转身,背影决绝。
“小狐狸,值得吗?”暮色苍茫,耳边风声呼啸,陆吾的声音如此悠远悲凉。
心痛如绞,我死死咬住唇,一丝甜腥气味入喉,拼了命不叫自己哭,却已泪透衣衫……
三
他们说,我伤了西王母的心。
她恼的,并非“妄动凡念”。“凡念”为何?不过情爱尔尔,若这世间有连神仙亦不能承受之欢乐,凡人又岂敢独享之?“只羡鸳鸯不羡仙”,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我错的,乃是“私逃出山”。一晌贪欢,便成了私逃。私逃,是为不忠,是为背叛。九尾不识好歹,负了王母多年疼爱,便该遭重明来负我一片痴情。好个因果!枉我自认最知王母心意,参透,却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那一日,我只知,重明伤了我的心。
被陆吾携了回山,跪伏王母脚下。
“小九,你可知罪?”王母端坐瑶台,等我一个交代。
我心如死灰,我不肯交代!
木然地自请了昆仑最重的惩罚,从此剔去仙骨堕入凡尘,与天界与昆仑再无干系。若是剔骨之痛,能抵得伤心之痛,便剔尽全身骨血又如何?
王母怒极,拂袖而去。
“小九,原可不必如此!”
“狐狸,若你肯清心修行,来日重返仙籍亦未可知。”
昔日我仗了美貌与恩宠,在昆仑嚣张跋扈调笑于众,一朝落魄,只寥寥几友惋叹,其余则私语窃窃作壁上观。
“任何人不得为九尾狐求情!”凤凰代传了王母懿旨。她连最后看我一眼也不愿了。
也是合该如此。
就此别过吧。
或许,我原该是一只平凡狐妖,自生自灭。
凡世生活,竟不似仙界清苦。初初时日,我自漫山遍野里疯耍清风明月里去来,渴了便盗农人粗酒来饮,饿了便夺兽口生肉来啖,任性妄为,修什么劳什子的行?蠢笨猎人高唱“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尾随我一路烟尘,我嘻嘻闹闹将之戏弄于股掌之间。竟也有几次险险逃脱!死了吧!死了吧!仰面躺倒在乱草白骨间,放声大笑,泪流满面。
死不了,只得慢慢活。我所剩的,唯时间而已。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行过了千里万里,夸父逐日力竭而亡,我逐滔天洪水看遍山川湖海炎凉世态。做什么悲天悯人?天自有天道,天界什么不晓?觑了一眼隐身于洪峰背后的水神共工:“且放宽了心,我一只狐妖,卑微无力。”共工挥臂掀起巨浪,仰天大笑:“我连天也不惧!”懒与他争口舌,天下之事,与我何干?
乏了,在一处叫做涂山的地方,落下脚来。化作凡女模样,与淳朴山民一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光,终于可以平静回望,流年里无端逝去的过往。
我想,余生便是如此吧。
人虽弱,志却坚,水终是要治的。随了熙攘人群,拥去见那来巡视治水的帝君。
那气度卓绝的中年男子,生的方颐阔口温厚端严。他出辇车,又复回身挑帘,去牵那帘后人。两名女子,一端庄一秀雅,由他搀扶了,依次款款落地。
呵!虞帝重华,无论年岁样貌如何变化,只一眼,我便认出,那以为此生再不复相见之人。
忽然地笑了,我原来,只是你历凡劫升仙阶前的一场意外么?
荆钗布裙的山野少女,面上带着莫名红晕,兽皮裹身的健壮少年,体内涌起莫名躁动,山前林后,咬耳传颂帝君与二位夫人之鹣鲽情深。
春暖花开,绿染桑榆。
我几乎忘记了,除却时间,我仍有女子最可致命的武器。魅惑之事,狐之天性,当日在昆仑,我迷得住天界诸仙,今日在凡界,难道惑不住芸芸众生?
你视我如无物,我要你后悔!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我家嘉夷,来宾为王。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玉臂纤纤,媚眼弯弯,我笑,便如酥手轻搔脖颈,任他是谁,也要心痒难耐的。那位虞帝钦点的治水汉子,我愿嫁,你可娶?
涂山嫁女,喜庆非凡,新郎携了新娘来见帝君。粗黑山民间,我雪肤红妆,容光四射,艳煞了众人。众人目光追随我身,我只挑眉看向一人。他捻须一笑:“英雄美人,佳偶天成!”重瞳双目之中,柔情一片,掠过我绝世容颜而去,交付于与他执手相看之人。
新婚夜,我抱坛痛饮,醉意朦胧间,只觉夫君轻轻撩起我耳畔青丝一缕。
“这一对玲珑耳珰,正合夫人美貌。”
哈,陆吾,你赠我的,你竟不识得!
四
新婚三日后,天光微亮,我便急急催促夫君上路:“家国大事,不可耽于儿女私情,夫君速去治水,你我来日方长。”
视线落在门边已打点妥当的行囊,与桌上已预备齐整的干粮,他略呆了一呆,道一声:“好。”
我闲闲落了座,又悉心叮嘱:“水性阴,故趋下,宜顺其性分流,疏浚入漕,不可一味筑堤。”
他神色间颇诧异:“娇娘原是女丈夫!”
“女丈夫,须得大英雄。”斟一盏茶,细细吹去浮沫,柔柔吹到温吞,方送至他唇边,“配得我的男子,须是世间最强那一个,夫君可敢?”
他愕然不语,跨了门去,又扭头看我,面上神色依依,迟疑着来捉我的手。
我抬手,拂去他肩头几星微尘,又指了自己胸窝:“心在这里,做了最强的,来取。”
陆吾,莫怪小狐狸无情!我也想如你与他一般,转世托生忘却前尘,逃脱开记忆里百转情仇千回爱恨。我试过,我不能!
陆吾,莫怪小狐狸口不应心!她记着你的情,她念着你的好,只是,她将心,早遗失在别处,给不得你。你瞧,她又险些忘记了,这一世,你在凡间,有令后代千秋如雷贯耳的大名——禹。
禹去了许多时日,听闻他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手握一抔息壤,行遍中原大地,定九州,疏阻塞,有虎神护体,有虬龙相助,所过之处,咆哮洪水似被驯服之兽,失了昔日凶猛,顺从他指引之路东流入海,不复回还。
共工大神,你可还笑得出?
良田归农,人心归齐。百姓心思最是简单,谁人使他鱼米丰足安居乐业,谁人便是转生仙胎救世金神。
禹声望愈高,离我要的,便愈近。
我倚了门,提了梳,轻声慢唱“候人兮猗”。这一支与山间少女学起的歌子,她们说,唱的是思念爱人之情。我自歌喉婉转,却是唱与谁人?远远地,触见禹灼热目光,他逡巡片刻,终于再次转身离去。
“大禹治水,过家门而不入,圣人也。”百姓奔走泣泪口口相传。
我在门后掩面笑了。
“重华,你老了!”苍梧之野,禹终携了我再见虞帝,以睥睨天下的姿态。
我,涂山九尾,拥有当世最艳绝倾城之容颜,拥有当世最神勇伟岸之夫君,我与禹,比肩而立,只差了一步,便可携手坐拥这万里江山。这一日,我足足等了十三载!时间于我,从来弹指一挥,这区区十三载,我竟等得心焦。
那个人,却不肯等我,便老了。
我满腔的怨忿,要何处去安放?莫不是他眼角眉梢掩不住的辛劳沧桑?莫不是他鬓边颏下变不回的霜雪花白?我该淋漓痛快么?却为何只觉得疲惫困乏?
而他,竟独坐树下,闲情悠远。见我们来,便端起一樽清酒,点一点头,好似意料之中,不过老友重会。
一曲轻音,自他指间唇边流泻出来。初时,恍若高山静谧,冰封雪藏。俄顷,仿佛春雨微茫,莺飞草长。之后,便是花开遍野,蝶舞漫山。山中有赤鸟飞起,利爪掠过草丛,星驰电走;花间有白狐奔跑,九尾戏弄彩蝶,翩鸿游龙。
一曲终了,繁华落尽。
“有仙自昆仑来,赠我此物。”重华垂目,掌中一只白玉琯,玉色沉静,温润如初。
“我错过了你这些年……”落雨了么?或是我糊涂?莹莹一滴,顺着琯身上旧日摔掷的裂痕,浅浅一线,流淌成殇。
我该如何唤你,重华,还是重明?
“禹,我……不爱你。”
“我知道。”暮色苍茫,耳边湘水奔腾,禹的声音如此悠远悲凉,“我穷尽所有,敌不过他一眼万年。”
禹抬起手臂,那一对玉英耳珰,化作一道赤色流光,随了湘水滚滚而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用尽气力,终是赢了天下输了你!
五
“重明,我只问你,娶我不娶?”
他已返天界归仙,我仍在凡世为妖,我冥顽不灵,追了他去,要一个明白。
炙热掌心,宽厚胸膛,温暖唇瓣覆上我萧瑟眉眼:“傻狐狸,我怎舍得再弄丢了你?”
度朔山上,桃花如雨,风过无言,月落无声。
重明,你道我傻,你却不傻么?
你本是集天地气运而生,只需托生帝王贵胄,到人间游历几番,便可位列上仙,只因遇见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险险耽于情爱荒废修为。
你原可不必担负心之恶,只需直言个中缘由,或挥剑斩我情根,便可叫我舍离,只因恐我受王母责罚一力应承了所有,堪堪受了天界人间万般磨难。
重明,我不懂得思虑他人,只晓得自己伤重,我以为你负我痴情,却原来我负你苦心。
“重明,你可悔?”
“九儿,你是我的劫……”
赤袍随风,乌发卷云,唇边短髭扎疼了我,他笑得真是好看,他说:“天地为证,为九儿,重明甘愿万劫不复!”
……
呵,我昏昏地睡过一岁又一岁,作了一场漫长无涯的迷梦,满身困顿疲累,不知今夕何夕。
身体,囿于巨石之中,只得方寸之地,石壁间道道清晰爪痕,可是我曾奋力作困兽之舞的印迹?
我是谁?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唔,那醉卧在石旁的落拓书生,他口中喃喃,“山鬼”,“山鬼”,唤的可是我名?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好奇心起,莫非,我生得貌美?
书生全无章法地拍打石壁,似吟似呓,兀自絮絮地说起,一些醉梦里的陈年旧事,真伪难辨,支离断续。我附耳细听,得悉一二。
有名唤虞帝的君王,南巡民风时崩于苍梧之野,尸身随湘水流去,影踪难觅。其二妃悲恸,泪洒斑竹,双双追随夫君投水殉情。
有名唤大禹的英雄,治了水患,得虞帝托付天下,数十载励精图治,得万民爱戴。九州来朝,献美人无数,帝只念亡妻涂山氏一人,终其一生,后位空悬。
有名唤穆王的天子,驾八骏西游昆仑。群玉山头见,瑶台月下逢,风流穆天子,多情西王母,便胜却人间无数。一别此去,穆王何事不重来?
有名唤九尾的妖狐,罔顾天规,媚惑大仙重明。雷霆震怒,王母一掌险令妖狐灰飞烟灭。重明情深,自请诛仙永堕六道轮回,换得妖狐一息尚存。
书生在自己的醉言呓语里沉沉睡去。
困意亦重袭上我心头,我这般似死似生,非死非生,不过徒留大把无处打发的时光,浑浑噩噩,记不得过往,识不清来去,再睡它百年千年何妨?
……
“姑娘!姑娘!”
谁这般讨厌扰人清梦?
突然而至的光晃了虚虚睁开的眼,片刻晕眩过后,方从漫漫无际的长梦中悠悠醒转。
韶光正好,春林初盛,耳畔风吹得暖软。我躺在一片广袤的青草丛间,满目翠色蔓延,草尖上有莹润欲滴的雨露,草叶间有振翅翩飞的彩蝶。舒展开身子,多想时光就这般停住脚步不再向前。谁知此刻,不是另一场陆离交错的迷梦开端?
“荒郊野岭,姑娘为何独自在此?”
大片暗影遮了我的光。
我支起身子,眼前跨马一人。
马通体墨黑如炭,唯四蹄雪白,如抱月踏云与众不同。马上谁家少年郎,乌金铠甲锃亮,虎皮战袍赤红,狼腰猿臂健如神祇,目生重瞳灿若朗星!
心口间蓦地一震,轰然炸裂开来,滚烫液体喷涌而出。
呵!无论年岁样貌如何变化,只一眼,我便认出,那以为此生再不复相见之人。
“姑……姑娘,你……我……莫哭莫哭,我……我非歹人。”少年一时慌乱无措,白净面上飞起红云。
以你前世姓,做我今生名。从此之后,桃花流水也好,烽火狼烟也罢,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我随你去!
重明,我只问你,娶我不娶?
含泪带笑,款款万福。
“将军有礼,妾身小字阿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