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年起，我便孤独一人
照顾着
历代的星辰
——《孤独》白鹤林
1
八月，Family Mart玻璃门外。柏油路面上的树影时不时被路过的车辆打乱，折射到玻璃后的阳光刺眼，照得人精神恍惚。
手机响起系统提示音，收到一条短信。
“您的EMS快件已到达延川市，派件员xxx：159********，请注意接听电话。
高考结束的第二个月，我还没有养成大量网购的习惯，所以心里一阵激动。
是它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2
里城的这所学校并不是我最心仪的，却也不算太坏。高考的一系列灾难让我心灰意冷，连高中毕业的“散伙饭”也毫无食欲，滴酒未沾。大家都还未尽欢要趁兴转移到“下一滩时”，我一脸抱歉地对友人同侪们谎称：因苦学三年放下担子之后身体开始发作，医生叮嘱饮食需清淡，作息需调整。
被打趣了几句便回家了。
结束毕业之际的繁杂事务，也没有什么旅行的心思。索性找了两份兼职，预备挣一小部分新入大学开支的抵用。
两份工作都是倒班制度，整个暑假，除了上班，上班路上，剩下不多的时间就是睡眠和发呆。些许闲暇时光我也会想，该不会要复读吧？
但好在在成绩出来之后没有我想象中糟糕。
后来的日子里，白天利用店里客人少的时间，查阅一本大小等于牛津字典对半摊开的报考指南书，为自己鸡肋的分数绞尽脑汁。
相比现在学校里熟知的这些人选择这所高校的原因，或是想看看冰天雪地的北方，或是想要在边境城市体验异国风情。而我当时所思考的仅仅是这所学校性价比极高，我一定能录上，且说给人听时也不算太差。
总录取人数很少，专业可供选择的也不多。延川人大多没有离乡念头，竞争不激烈。况且我还一概服从了调剂。
填选的时候对这所大学姑且有一些了，但关于里城这座城市我却连在百度上搜索一次相关的图片和新闻也没做过。说到底是考试失利的打击，已经让我选择时不剩下多少期待。
收到通知书的那天结束晚班之后，我给高中关系极好的班任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录到的学校。
他说着还不错，挺好的。但我能从语气里听出些许的疑问。
为什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是那所学校？照理来说之类的。
告诉家人之后得到了大声的反驳和质问，怪我为什么要走那么远，谁能照顾到我，出事了怎么办？
接下来则开始给一个在当地某大学任教的姑姑打电话，希望能通过这些门路改变这个既成事实的结果。
可是她们并不知道我一开始，六个志愿里就没有一个是本地大学。她们从未了解过。
3
想要离开到很远的地方过上四年，甚至更久。说不定能有一番经历。
三年前的我这么想着。
4
K5464列车，起始站延川北，终点里城站。52个小时，3381公里。
第一次在火车上度过整整两天，这种经历其实让我有些兴奋。同车厢的人有不少也是奔赴北方的打工者和学生，坐在车窗旁的椅子上听着他们闲谈，我终于也些许有些期待。
但这份来之不易的好心情却在下车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嘈杂的火车站，拥挤的人群，八月底就已经转秋的里城下着带泥点的雨。筋疲力竭地拖着两个行李箱，其中一个箱子的滚轮还在下火车时被凹凸不平的地面撞坏。辗转几次到达学校，却因为学区面积太大而迷路。慌忙地赶到体育馆，拿着入学须知和档案，排队，报道。接下来又开始寻找分配的宿舍楼。
习惯了高中学校的五分钟食堂，五分钟宿舍，五分钟教室，初来乍到，这个到现在让我从宿舍走到正门也需要半个小时的校园，实在累人。
糟透了。
我是一向不喜欢军训的一个人，与身体的过度劳动无关，只是性格所致。天生不喜欢那些不讲道理又刻板的说话方式，一句话不对，一件事不合意，就怒火中烧，下达指令，不容反驳。而这些特质，从初中开始到大学的军训教官们，特别是领导级别，无一不吻合。
糟透了。
这些糟透了的日子里，我生活的调剂品除了与初中高中一直同校的淇通过微信闲聊抱怨之外，还有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加入的新生老乡群里认识的一位学长，阮。
5
阮很亲和，已经大四的人，却喜欢用甜甜私房猫的表情包卖萌。认识的几周里，他告诉了刚进入大学，刚来到这座城市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很多事情。入学之后的两周，我每天忙于军训，宣讲，开会。他每天在图书馆复习考研。
休息时间里互相几句调侃，说着简单的趣事，从未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些许日子的朋友。
一天晚上，学院安排在一栋教学楼进行新生年级大会。本就累了一整天，又被安排走这些繁琐的流程，着实恼人，讲话开始之前会场的嘈杂让我心烦不已，于是索性走出教室。到门口大厅呼吸些新鲜空气。
我靠墙将手机举在眼前，却没等我按下空格键屏幕就亮了起来，伴随着设定好的S.O.S震动频率。
是阮打来的。
虽然早已交换了号码，也在QQ发过语音，但是从没有跟他进行过一次通话，我一时有些犹豫该不该接通。犹豫之际，电话就挂断了。些许失落。
打开QQ界面，点开对话框，两个拇指飞快地打字：什么...
“嘿。”
...事？ 没有等我打完，就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条件反射地转身。
一个比我高大约半头的男生，斜刘海，没有留鬓角，穿着一身灰白格子的衬衫，墨绿色休闲裤。
“祎？”
我倒吸一口气惊呼，两手迅速地捂住嘴巴，但就算如此，也感觉到了自己双眼流露出十分夸张的神情，掩盖不住。
是阮。
从未见过他的照片，有的印象只是他在群里被大家哄闹着让学长爆照时发的一张在地铁玻璃墙上映出的身影。高挑，中等身材，背着木村的书包，一副墨镜，动作带着痞气 。
但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他，一点怀疑也没有。
不是有人常说，当你衣着光鲜，妆容精致，你一定不会遇到你想要遇到的人。而这些人恰好就会在你顶着两天没洗的头发，夹上刘海，脸上的几颗青春痘都没用遮瑕盖住，随便抓一身衣服套上便匆忙出门的时候，就会遇到了。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呢？我两只手不想放下来。想着我穿着军训服的样子也比现在好上一些。
阮笑我说：“躲着干嘛？”
我一时口快说出了心里的声音：“不想这样见第一面的......”
于是他笑的更厉害了：“啊，那我装作没有看到吧！哈哈。”
我问他为什么知道是我，他说，我空间里发过自拍，虽然现在很容易照骗，但还是感觉很像。他反问我道为什么能猜出是他，表示自己可没有像女生一样没事发发自拍的习惯。一脸好奇。
我说：“声音。”
才不是。
6
那天的相遇时间很短，我要返回教室参加年级大会的讲座，而阮也是因为有课才会在晚上来到教学楼。
现在要我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呢，惊喜或是惊吓？
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我忍不住用微信跟淇发信息，手指飞快地在屏幕敲打。屏幕另一边的的淇在对话框发出一个金馆长的表情包，然后打趣我说：你们在演偶像剧。
跟淇习惯性地打闹调侃，期间也询问她这两天的生活。聊得兴高时，手机界面的屏幕上方滑下来QQ消息提示栏，伴随着熟悉震动和名字。
"都快熄灯啦~ 祎今天不准备跟我说话了吗? [图片] "
我感觉我的手指一下子变得冰凉，脑子里嗡地一声，骤地停下了敲打的动作。
理科从来处于及格边缘的我，没有办法从生理上解释这种反应。
现在想起来，那天的我，心里对阮抱有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单纯的对一位稍年长的男性的喜欢，或是对学校前辈的憧憬，亦或是在各种杂事问问答答的帮助中，萌生了把他当作哥哥的依赖？
那个时候的感情应该是不明确的，也不想将初中高中打闹般的恋爱作为经验比较。但那个时候的这份感情，毫无疑问的处于一个转折点。好比在一个十字路口，还没有决定是左转，右转，或者在红灯亮起之前前进。
7
第一次见面之后的日子，随着和老乡会里的几个人熟络起来，时不时大家一起就着夜色散步校园。身材性感，性格豪爽的学姐枬；五官出众，皮肤黝黑，总带着黑框眼镜的学长逸；沉迷游戏成绩却也拔尖的学长光，篮球队长磊，还有同级的一位女生弥。我们常在周末约在学校周边的火锅店，酒咖馆。阮作为少见的大四活跃学长，一群人的中心人物，自然也常常出现。
九月之后我时常去图书馆，想要复习预习刚刚接触的专业课，学习喜欢的日语。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偶遇阮的打算。
随着习惯，我变成了图书馆的常驻人，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一开始只在两节课没有连上的课间，午休晚休，到后来索性向导员告知，请假晚自习，解释自己在图书馆更能专注。
那之后，我每天都从白天的最后一节课下课，一直呆到闭馆音乐响起。
我知道阮肯定也在图书馆的某个地方自习，但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在几号座位 ，哪一个自习室。只是在选座系统上随意刷一个走廊的位置。
走廊都是单座，一个位置刷到之后，便只剩下对面的位置，很少有人会选择跟陌生人面对面，哪怕是学习。我喜欢这样一个人。
十月下旬，北方的城市已然入冬，夜漫长得磨人。
照例刷下三楼走廊的空位，我拉开椅子放下背包，准备开始看书。 就在我坐下的时候，面前的桌子却被人放下一本考研政治，那人用极微的气声问道：
“同学，你对面有人吗？”
我有些烦恼地抬头，却看到了阮那张熟悉的笑脸。
他靠上前来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没有的话我就去刷卡啦。”
见我点头，他便转身走向不远拐角处的选座机。回来的时候，顺便从原来的桌上带过来了其他的物品。
8
我们变得更加熟悉，每天下课我来到图书馆，他似乎已经默认，在三楼走廊的一个座位，安静地戴着耳机，看着书。
阮英语很差，偶尔会让我帮他看写的作文，毕竟这是我大学的专业。有时时间还早，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再回到图书馆。
休息时，我分享给他一些零食，他也时不时用暖壶帮我续上杯子里喝完的热水。
闭馆之后，我们在雪地里同行一小段路。
淇说，你这样好像谈恋爱啊，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我说，你乱讲些什么哦。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
是黑鸟的一双眼睛。
——《观察黑鸟的十三种方式》节一 史蒂文斯
10
阮的生日，例行请客吃饭，叫上了大学以来的好友，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延川美食馆。
这是一个满课的周五，他把聚餐的位置提前发送给我。一下课，我便收拾好东西回到宿舍，换了一身衣服，画好妆，拿上了提前买好的生日礼物。
一小瓶Burberry的伦敦风情男士香水。闲聊中阮提到过一些关于香水的话题，Burberry，三宅一生，Abercrombie Fitch，都是他喜欢的品牌。
赶到约聚的地方已经是晚上七点，店里时不时传来着熟悉的乡音，热闹得很。这样的地方总是能吸引到很多属于这种味道的人。
我四下里寻觅着，看到靠窗的一桌有人对我招手，围着餐桌的人，两三熟知，两三打过几次照面，也看到了他。他的视线背对着我来的方向，我迈步便往那边去。
走近了才看到他身边坐着一个女孩，身材娇小，很瘦，留着睡发，烫成了流行的梨花卷。长得不算特别出众，却也有小家碧玉的风情，举止看来是一个家教极好的女孩。
在什么都没弄清的情况下，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
迟到了太久，菜已上齐，枬挪了挪给我让出一个位置，说是迟到要罚酒。
大家都笑了。
女孩果然是他的女朋友，叫桐，长我一届。性格温和，和我一样是延川人，却因为家里的原因习惯一直说普通话。
他们在去年她入学的时候认识，桐喜欢上了他，一鼓作气表白，直到现在。
我面上应和着交谈说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桌上大家划拳，推浪，三七九，真心话大冒险。酒过三巡，有人提议说要看看都送了什么礼物，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有把礼物给阮。
匆忙地从包里拿出礼物袋，递过去，自然第一个打开的便是我的。大家哄笑着说拆开看看是什么，待拿出后，几位学长学姐又是一阵打趣。
“学妹可以啊，舍得舍得，有钱有钱。”
他拿着香水盒对我笑着说，“谢谢啦，破费了，很喜欢。”
我说没有，也不贵，喜欢就行。
轮番拆着礼物，枬送的MUJI的围巾，逸学长送的印着阮名字首写字母钱包，学长光和磊一脸坏笑地让阮打开手机上他们常玩的游戏的应用助手，原来他们送了他两个冰雪节限定的英雄皮肤。
阮一脸你们真是懂我的表情，看着光和磊无奈地笑着，然后打开了桐的礼盒，一下子咋舌。
那是一副森海塞尔的耳机，他说他想要了几个月，等着这学期奖学金发放就准备买。
一脸的惊讶和惊喜，是真的很开心。
是啊，我们总是聊一些日常，不着边际的话语，时令更新的番剧动漫，吐槽着学校无理取闹制度规章。
一直想要的要死的东西，却没有提到过。
但想想提到了又能如何呢，为了一瓶300块的香水我已经节省了大半个月，森赛的这款耳机，如果不是提前两个月知道，大约是来不及的。
是啊，原来他是有女朋友的。
11
那天之后我仿若不在意的样子，照旧重复着百无聊赖的大学日常，只是每日必去的图书馆变成了偶尔光顾。阮如果在QQ找我聊天，我便还是同以前一样地回复，用着他惯知的语气和标点，不想被察觉什么 。
到了十二月中旬，图书馆我也不再去了。阮问过一次，我推脱说不想影响他最后阶段的复习，自己也要期末考试，还是在宿舍跟室友一起抱佛脚的好。
那之后也有过一些别的聚会，认识了新的朋友，我却很难再跟谁进行深入交谈。
阮的对话框也已经被顶到了许多聊天记录的下边，很多天不再有新消息提示。
12
考试前夕，枬突然问我，你觉得光这个人怎么样。
我思考了一阵，寻找着形容词。
光是高我一届的学长，QQ空间的点赞评论时常互动，也跟另几个同级的人和他一起出去唱过k，吃过饭。声音很好听，样貌穿着也十分干净。
“嗯，人挺好的，成绩很好，打游戏也厉害，打篮球的时候也挺帅的......”
“那就是还不错吧?”
我回复了枬一个疑问的表情，接下来来却是光的对话框出现新消息提示。
被告白了。
13
光问我说，“最近看你经常听Owl City的Enchanted，我在录歌软件翻唱了一遍，你要不要听听？”
我想了想，便带着玩笑回答：“好啊，你发给我，我很喜欢这首歌的，可不要搞砸了。”
Enchanted，Taylor Swift原唱。传闻这首歌是她写给在某一次机会认识的Owl City主唱Adam Young，很浪漫歌词，温柔的吉他伴奏。一段时间之后，Adam得知，于是在情人节发布了改编歌词翻唱的Enchanted，也写了一封短信作为表白。
只是可惜时隔几月，当时Taylor已经进入一段新的感情，算是不了了之的遗憾。
耳机里放着我熟悉的曲调歌词，直到副歌的前一句。
接下来原本是唱的 “Oh Taylor I was enchanted to meet you” ，他却把Taylor的名字改成了我的英文名，之后的每一句，都是如此。
他问我：“怎么样？还算好听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好些时候才回复说，“可以啊，很好听。”
他说，啊......是吗。
那就好。
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的话，最好的方式便是装作木讷，听不懂其中的含义一切便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要说一点不动心肯定是假的，一个平日里关系尚好的人，用了心思，了解自己喜欢的东西，做了这样的事，怎么可能一点不感动呢？
只是那时，我心里还并没有放下那个人。
14
春天的酒如果没有来得及喝掉
就该洒在泥土里
不能灌醉你
灌醉一朵小花儿也好哇
——《浮一大白》林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