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老顾客不是一个群体名词,而是一个人。大概对于儿时的我,最直观最简单的想法便是全城人民都是认识他的,至少是与我一起玩耍的伙伴们,他是当时我们聊天中时常会提起的人。
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据说我出生以前,他便衣衫褴褛的出现在了小城的大街上,那个年代,封闭的西北并没有什么游客,我们的祖祖辈辈均守着革命祖先遗留的红色精神淳朴而又劳碌的生活着。他的出现能够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因为那一腔纯正的吴侬软语,许多从未走出高原的人们除了时常在电视中听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用着信天游般的嗓音隔山呐喊。他带着江南小镇小桥流水的语言在整个黄沙漫天的世界里格格不入,不过这并不影响家乡人民的好客之心,一个没落的,穷困的,甚至是病痛交加的异乡人,在陌生人的帮助下扎了根,不过就连第一个发现他帮助他的人,都没能知道他姓甚名谁。
我们叫他老顾客,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小摊,摆在中学门口显眼的位置,来来往往的学生都要被他琳琅满目,格外新奇的零食,小玩意吸引了去。那时只有四五岁的我住在外婆家,一出巷口便能到达他的小摊,我自然不知道什么叫营销策略,只知道同样是小摊,他的客人总会多一些。现在想想,大概是只有他宁愿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招揽顾客身上,他总是笑,总是爱和人聊天,他会唱许多歌谣,也会编出顺口溜来取悦大家,所有人都认识他,是因为他好像也认识所有人,不管谁来买东西,他总是会说,哎,老顾客老顾客,顺手抓几颗糖果塞到手里,这小恩小惠的偏偏很受用,见到有背着大书包的学生,总得关切的问几句功课难不难,不只是学生,连成年人都愿意来他的小摊前话两句家常,顺便买些需要的东西回去。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为他取了这个外号,老顾客。我没有见过他低沉过,总是操着他那软软糯糯的口音提亮嗓门喊着,笑着,唱着,动听温婉的南方渔家小调便弥漫在西北荒漠的每个角落里。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穿着宽大的灰色粗呢外套,空荡荡的飘在他瘦弱踉跄的身体上,又总是蹬着擦的乌黑发亮的皮鞋,家乡的风每每刮来,总得带着熙熙攘攘的风沙,即便如此,我从未见过他如同别人一样,任凭黄沙覆盖了衣服鞋子本身的面貌。他常常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宽大昏暗,我一度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因为那副眼镜,实在是太过多此一举。后来又一次他的眼镜被调皮的男孩子用弹弓打下来摔碎了,男孩害怕的转身就跑,他骂骂咧咧的摸索着地上的眼睛碎片,手指被划烂了也不管,我才看清楚他的眼睛,一只眼珠像男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珠,蓝色的透明的,不过没有那么亮,一只完全是烟灰色的,,好像有,又好像空洞的像是隧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也是最后一次,第二天,他就又戴着一副新的茶色眼镜出现了。后来听一个了解内情的叔叔说,他的眼睛有一只是假的,不知是得了病还是被人挖了去,总之,他不说,人们也无意揣测,我记住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有些恐怖的,有些涣散的眼睛,只不过那时也不懂什么叫害怕,最初看到有些震惊,第二天就忘记了害怕,而是在伙伴们面前炫耀,只有我一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老顾客也是有妻子的,甚至还儿女两全,妻子是家乡下属的某个镇上的人,来城里谋生,不知怎么的就嫁给了老顾客,生儿育女,安家立业。常常是老顾客在前面招揽顾客,他沉默寡言的妻子便常常在后面忙碌,比起老顾客,她着实显得有些笨拙粗糙,只是能从眉目中看得出善良踏实。不过就周围的小贩来说,老顾客也显得鹤立鸡群。在那样安逸的小城里,大家都生活的缓慢庸碌,老人搬着椅子捧着茶杯坐在树荫下,除了吃饭便是长久的发呆,我与身边的伙伴,则是长到上学年龄便举家迁往省城,连学生和本该奋斗的上班族,也是慢慢悠悠的走着,听课,上班。大街上除了偶尔能听到汽笛声,便是大家扯着嗓子聊着不相关的各种话题,就像整个城市的历史,也像将城市包围的大山。所以老顾客的忙碌,活力,精明,都标志着他永远不可能真正的成为我们的家乡人。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城市排斥他,至少,它以革命老区的胸怀,接纳着每个来路不明的人,所以后来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搭着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穿过数不胜数的黝黑隧道来到这里,他们同样衣衫褴褛,或许还伴随着或多或少的残疾,可与老顾客不同的是,他们不分昼夜的瘫倒在街上,裹着脏旧的漏出棉絮的棉被,顶着乱糟糟的油腻打结的乱发,身上仿佛凝结着许多家乡特产的原油。他们也总是抱着一只缺了角的瓷碗,路人给他们的碗里施舍钱,也往他们的碗里施舍食物。也有些带着孩子的青年妇女,跪在道路两旁低着头,无一例外的蒙着脏的分不清颜色的头巾,她们不乞讨,可每当有人路过时,这些孩子便会抱住路人的腿哭,哭到人们心生怜悯不止。连我这样的孩子,也总是会被拦住掏光身上的零花钱。他们都呆不长久,总是一两个月,又带着简易的行李前往附近的城市。更不可能像老顾客一样,还有了自己的家。
我对老顾客独特的记忆,除了那双独独被我看到的眼睛,还有便是我唯一一次偷东西的经历。那时父母总不肯让我吃小摊上的零食,到了外婆家不好管,便嘱咐外婆不要给我零花钱。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老顾客的小摊实在是吸引,我多想像别的孩子一样,可以光明正大的喊着:“喂,老顾客,给我一根小奶糕”。但老顾客是喜爱我的,路过他的小摊是,他总要塞给我小零食或是自己折的蝴蝶,而且那么多孩子里,他只叫我小顾客,为着这一独特的称号,我是骄傲的,也仗着他的宠爱,在他的小摊前蹭吃蹭喝。那天我索求零用钱未果,老顾客也不肯送我喜欢很久的发卡,我站在巷口呆呆的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老顾客被中学生团团围住,我才跑过去拿了离我最近的零食,我没有看它是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心思计划,只想着不被发现就好,于是紧张的落荒而逃。可老顾客的假眼睛并不影响他看见我仓皇的身影,他追了上来,不过跑了没两步,就因为顾及小摊的生意停了下来。我没听到他在后面喊着什么,不知道是因为我跑的太远还是太紧张的缘故。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曾想爸爸竟然知道了这件事,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之后便心疼的搂着哭泣的我连声安慰,其实我并不稀罕什么新奇的玩意,也并不喜欢吃什么小摊上的零食,我只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才会去偷。那天我也知道了不是所有东西都是我的,也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触手可及的,很多我想要的都是要靠努力得到的。原来这个粗糙浅显的道理,是通过这样一件不齿的事情铭刻在我脑海里的。我知道一定是老顾客告诉了爸爸,总是爸爸并没有处罚我什么,可不得不否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想看到老顾客和他的小摊,而是绕路躲开他,直到有一天不得不穿过那条路,老顾客叫住了我,塞给我一把糖果,并且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像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偏偏我很有羞耻心,就算他竭力的想要让我忘记那件事,我还是不肯接受他任何赠予。没过多久,我们搬到了省城,从此回家的机会不多,老顾客也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再次听到老顾客的名字,是我已经读到了初一,舅舅无意中提到自己新建的楼盘,老顾客付清了所有的款项买走了一套,这时从他们的三言两语中,我才知道原来老顾客早已不摆摊了,而是租了店面开了小超市,一如既往的顾客盈门,那时我是为他开心的,我去过一次他的店,他好像不太认识我了,毕竟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他没怎么变,倒是跟旁边头发花白的妻子相比,仿佛更年轻了些,他的茶色眼镜也一直没有换过吧,镜腿磨白了,变成了墙一般的灰色。他还是爱笑,清脆而大声的说话,顺口溜没有变过,小调也融入了家乡民歌的味道。中学放学了,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陆陆续续涌入店内,他们还是大声的叫他老顾客,就好像是熟识多年的朋友,而我已经不能用家乡话喊他的绰号,即使回去探亲也尽量呆在家里,除了老顾客,这里已经不是我幼时的样子了。
高考之后再回去时,老顾客和他的小店都已经不见了,和外婆闲聊时提到他,外婆也只是深深的叹气。原来老顾客并不是一般的拾荒者,他是逃亡来这里的,他生长的山村依山傍水,无忧无虑的长到十六七岁便会相约去城市打工谋生,老顾客也与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进入一家工厂打工,虽然劳累了些,但是想到以后可以像城里人一样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安家立业,这群年轻人还是充满希望的。可随着工友们一个个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他们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公平的交易,老板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完全没有做最基本的保障设施,老顾客作为代表去协商,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在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工友患上肺癌索求赔偿未果后,年轻气盛的老顾客气急败坏的找老板理论,最后发生了冲突,也不知谁先动的手,总而言之老板被送往医院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老顾客在工友的帮助下乘上了开往西部的列车,一路漂泊流浪到了这个小城,于是那个愤懑不平的年轻人摇身一变成了我们的老顾客,如果不是警察追缉过来,我想他会一辈子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直到老去死去。
老顾客被带走的那一天,他淳朴笨拙的妻子只懂哭泣,而他的儿女则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平日与人为善的父亲被戴上手铐,街上的熟人很多,靠在树荫下乘凉的老者们聚在一起摇着头议论,我们的老顾客,终究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小城并没有因为老顾客的离去而改变模样,正如他到达之前。巷口还是有很多小摊,白发苍苍的革命战士们讲述着那段屈辱惊险的抗战故事,黄昏的夕阳斜斜的飘落远方,下课铃响后,鱼贯而出的中学生骑着单车三两成群,套着碎花宽松睡裙的老板娘们不耐烦的摇着蒲扇报价。
我见过憨厚朴实的守着昏暗小店的大叔,见过画着浓妆嗓门尖锐的少女营业员,见过精明狡黠无利不图的青年商人,可我走到哪里,再也没有见过老顾客,或许整个小城都会暗暗怀念他吧,至少,他曾经是我们的老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