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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壮歌》二、批判会上

来源:二三娱乐

《巴山壮歌》二、批判会上

不大的县知青安置办公室被百十个男女知青挤得满满的,连窗台上都坐着人。

他们多数都和成杰一样,穿着湖蓝色的竖条棉袄,佩戴着毛主席像章,既保留着学生的稚拙,又添了几分山民的粗犷。他们挥动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激昂的歌声中散发出浓浓的火药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其中有两个女知青特别引人注目。

正在挥舞“红宝书”指挥大家唱歌的叫马爱南,她五官秀美,身材苗条,来南溪一年多了,还活脱脱一副学生样。她的指挥准确而优美,好像在跳舞。

坐在中间、脸盘圆圆、声音最亮的叫雷家敏,她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边唱着歌,一边用脚跺得地板咚咚直响。

“时间不早了,开始吧?” 秦天笛又一次问。

“你联系的几个群众组织真的答应派人来声援我们的批斗会吗?”何立伟问刘强。

“绝对没问题,我亲自给他们说好了的。东方造反团、巴山红卫兵都答应派人参加。我又叫成杰打电话催去了。”

“那就再等等,否则倒显得我们做事无诚意。”

说曹操曹操到,成杰满头大汗地挤进来。刘强忙问:“人来了吗?”

成杰摇摇头,“他们都说有事,来不了。”

“这些家伙,啷个说话不算数!当初老子给他们恁个拼命,硬是要人就要人,不要人屙尿淋嗦?天下哪有这本书卖?老子找他们去!”刘强怒气冲天。

刘强是1964年来南溪的,之前是无业的社会青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刘强的父亲一直没有正式职业,到处下力当临时工。母亲患有阵发性精神病,发作时六亲不认,锅盆碗盏都砸个精光。每当这种时候,无钱送医院的父亲就狠命地打母亲,一直打得母亲昏死过去。

因为家庭,也因为脸上的“麻子”,刘强可以说是在歧视和暴力中长大的。他早早地结束了学生生活,开始自己养活自己,四处下苦力,拉过板车,抬过石头。他声音大,力气大,胆子也大。一次为了抢活路,他一扁担把另一个竞争对手打得脑袋冒烟,住进了医院,他自己也进了看守所。好心的居委会主任给他指了条生路:当知青去农村,可以将功抵罪。他就这样从看守所出来,连家都没回,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塞上了西去的火车,来到南溪。南溪以宽阔的胸膛接纳了他。他干活舍得卖命,吃苦耐劳没话可说。但依然像一头没穿鼻孔的“打谷子牛”(公牛),是生事的包包、惹祸的砣砣,场领导一提起他就头疼。

文革的号角一响,天性爱斗的他认为机会来了,只身闯到县城。正好碰上当地的造反组织东方造反团遭围攻,他路见不平一声吼,仗着自己身强胆大,闯进人群,救出被围攻的群众组织头头胡应程。胡应程正在用人之际,天赐良将,欣喜万分,对他倍加赏识,劝他留下。他也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就爽快地加入了东方造反团,并成为胡应程冲锋陷阵的干将之一。

后来,在县城的知青成立了渝城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造反指挥部,他才认祖归宗,退出东方造反团,当上知青造反指挥部的副司令。

空等了一个多小时,何立伟心里也隐约有些不快:县城的造反派凡是需要知青支援的,他们从来都是义无反顾;但是知青几次开批判会,这些群众组织要么派几个不关痛痒的人来走走过场,要么干脆什么人都不派。不过仔细一想也可以理解,自从上海“一月风暴”刮来之后,各个组织都在忙着夺权,凭什么要来管与自己完全无关的知青问题?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各人的稀饭还是各人吹。”他拦住刘强,对秦天笛说,“开始吧!”

秦天笛站上台,准备宣布开会,门外却传来一阵喧闹。

成杰高兴地说:“肯定是其他组织声援我们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十几个知青气势汹汹地闯进会场。领头的瘦瘦的,戴着眼镜,满脸傲气。

“李安贵在哪里?我们要找他。”“眼镜”双手叉腰。

刘强迎了上去,“你们是哪点的?找李安贵干啥子?”

“我们都是南山林场的,找李安贵算帐!”

秦天笛说:“好啊,大家都是找李安贵算帐的,就一起开会吧。”

“开会顶个屁用!我们的要求很简单,啷个把我们从渝城骗来的就啷个把我们送回去。”

“对,要他下户口,派车把我们送回去!”“眼镜”身后的知青吼起来。

“你们要当逃兵?”

“啥子逃兵?我们这才是造反!”

“造反就往渝城跑?”

“社办场是修正主义的产物,就该坚决砸烂!”

“你们背离了上山下乡的大方向!”

“你们是搞折中主义、调和主义!”

“不准带走,我们要开会!”

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批判会开不下去了。

何立伟见事不对,上前拦住已经有些火气的刘强,心平气和地对“眼镜”说:“我叫何立伟,知青造司的负责人。请问你是——”

“孙聪,南山林场‘返渝战斗团’的团长。”孙聪依然傲气。

“很高兴能认识孙团长!”何立伟主动伸出右手。

孙聪一愣,慌忙伸出手来,脸上的傲气顿时敛去一大半。

何立伟微笑说:“天下知青是一家,大家都是一条藤上的瓜。你们想回渝城的心情我们理解,我们要开批斗会你们也该理解。”

“是,是,应该相互理解。”两手一握,气也顺了,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何立伟继续说:“凡事都该讲个先来后到,今天碰巧被我们占了个先。你们看这样行不行,等我们把批斗会开完后,你们再把李安贵带走?”

孙聪也察觉这样闹不出个名堂,就顺势下台阶:“何司令是落了教的(够朋友)!那好,会完了我们来要人。”说完带着人退出会场。

风波平息了,何立伟把心里憋着的怒气转向李安贵。他大喊一声:“把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理人、南溪县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罪魁祸首——李安贵,押上来!”

“打倒李安贵!砸烂黑安办!”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摧枯拉朽的口号声中,个头瘦小的安办主任,被两个牛高马大的男知青倒剪双臂、脚不沾地、小鸡般地提了进来。

“大家安静!”何立伟挥挥双臂,“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转向李安贵厉声喝道:“李安贵,你放清醒点!今天我们代表全县几十个林场的一千多渝城知青造你们的反。你要老实交代,你们和县里的走资派是怎样破坏毛主席的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是怎样欺骗迫害知识青年的?不说清楚,我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砸了这黑安办!砸烂你的狗头!”

“说!快说!砸烂他的狗头!要他给毛主席请罪!”会场群情激奋。

“我向毛主席请罪!我向毛主席请罪!我——我——我哪点欺骗迫害了知识青年的嘛?”李安贵满脸的无辜。

“没有欺骗?当年你来渝城是怎么向我们宣传的?”刘强首先冲了出来。

此时的刘强,因双重愤怒,脸上的几颗“麻子”特别显眼,他手指着李安贵的鼻子质问:“啥子‘玉石大街金铺路,木兰花开香满屋’。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问你,金在哪里?玉在哪里?楼在哪里?电灯电话在哪里?每个月的工资又在哪里?你给老子拿出来!还说没欺骗?”

刚从粮食局调到县安办当主任时,李安贵口头上说坚决服从,心里却有点小不舒服,总有点米窝跳糠窝的感觉。后来才发现,安办并不是清水衙门,反倒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有人,还可以经常去大城市风光风光,受到贵宾般的接待。每次报告会,那鲜花和掌声更让他如坐春风,飘然欲醉。

李安贵经过大跃进的锻炼,早谙熟了“吹牛不打稿子,屙屎不拿草纸”的为官之道。面对台下那些单纯、崇拜、渴望的眼睛,他的介绍开始还巴得

到门枋,后来讲得高兴了,就“嘴巴两张皮,边讲就边移”,他挺起鸡胸,说得唾沫四溅:“领导为啥子叫我搞安置工作?我的名字取得好啊!安贵,就是安置贵客。你们就是南溪的贵客,你们来到南溪,就像是逛你们渝城的那个鹅啥子——鹅岭公园,对,鹅岭公园,南溪就是一个大鹅岭公园……”

虽然多数知青并非是全信了他的吹牛才来南溪的,但是他的鬼话无疑给上山下乡带来负面影响:信他话的,觉得自己上了当;没信他话的,认为自己心中的神圣事业已经被亵渎。过去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把他往阶级斗争的纲上一挂,再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靠,这下该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是64年第一批,我们没经验,宣传是有点过头,也不能说都是欺骗,比如说……”他没有说下去,也不敢再说下去。因为他参加过安置工作会议,各地介绍的都是这样的动员经验:

“宁夏风景好,空气好,吃得好,黄河大鲤鱼多得很。”

“谁去给谁军装、被子、鞋。一去就是24元,比学徒工待遇高,半年后给你们涨工资。”

“北大荒的确是好地方,风景优美,四季如画。春天冰消雪融,绿草如茵,鲜花遍地;盛夏季节,蓝天白云相辉映,山林草地千里碧;秋天霜染枫林,万山红遍,彩霞落照,一片金辉;冬日极目所见,一片银装世界,大地显得非常幽静和谐。”

……

这些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的宣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那些急于想改变自己生活和政治现状、充满幻想又满怀革命激情的青少年是很有诱惑力的。他敢把这些都抖露出来吗?那岂不真的有一条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了?

“还想狡辩,大家看!”刘强伸手拧出一个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小男孩,提在空中,“这是我们林场的,叫赵小弟。来南溪的时候小学都没读完,现在都还没有满十六岁。扛锄头没得锄把长,担挑粪桶三爷子一样高。他这样的‘知青’我们林场还有七八个,过去老子一只手都提得起两三个。这也算知识青年?哄娘哄老子!还说没有欺骗?”他又把小男孩提起来展览似地转了一大圈。

李安贵心里暗暗叫苦,汗水直淌。把这些账全部算到他头上,确实是活天冤枉:当年凡是政治运动,哪级干部敢不趋之若鹜?上山下乡是反修防修的头等大事之一,有任务的部门谁敢等闲视之?为了完成这一光荣而艰巨的战略任务,渝城的地段街道干部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把一些小学生也塞进了“知识青年”的行列。他虽然也搞了些小动作,主要任务还是负责接收。但现在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被提在空中的赵小弟满脸通红,两脚乱蹬,拼命地嚷叫着:“放开!放开!”被放下地后,他愤愤地冲着刘强喊:“刘麻儿!大欺小,恶格蚤!”

看着赵小弟狼狈气愤的模样,会场里有的知青忍俊不住,成杰赶快劝住赵小弟:“开会!下来再说。”

何立伟见会场气氛有些不协调,皱了皱眉头,提高了声音:“同学们,战友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是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重要措施,对防修反修、逐步消灭三大差别、向共产主义过渡具有极其深远的战略意义,也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具体表现。但是,以刘少奇为首的中国赫鲁晓夫大搞两面手法,他们一方面极力贬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大意义,把它当作单纯的解决城市劳动力就业的手段,多次放毒说‘上山下乡是因为城市青年太多,安置不了’;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地迫害知识青年,甚至剥夺了我们做人的基本权利。”

会场的气氛又严肃起来,浓浓的火药味再次蔓延开来。

何立伟见时机已经成熟,扬起手中的一份文件,“大家看!这是从他们办公室搜出来的会议纪要,白纸黑字地写着知识青年十不准:不准参军、不准升学、不准提干、不准恋爱、不准结婚、不准探亲……”

会场里顿时炸开了锅,骂声四起:

“妈的,把我们当地富反坏右啦!”

“地富反坏右都可以恋爱结婚,我们比他们还不如!”

“我们林场的一个知青,母亲生了病,来电报要他回去。林场不准,他各人跑了,回来后就被全县通报批判。”

“难怪不得,我们这身棉袄都和劳改犯的一个样式!”

“我们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卖命的!”

“谁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就砸烂谁的狗头!”

“炮轰黑县委!打倒刘少奇!”

面对越来越浓的火药味,李安贵的身体开始颤栗。他不敢再充好汉,开始竭力为自己辩护:“我们没有权力制定这些东西。我们也抵制过,没有全部照上面的办。我们也没迫害过知识青年。”

靠墙边的一名女知青,带着眼镜,文文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直一声不吭,好像是来看热闹的,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这时,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扶扶眼镜,秀丽的脸庞绷着惊人的平静,娇小的身体透出一股凛然难犯的气息,人声鼎沸的会议室不觉安静了下来。

“我叫曾小川,上坝林场的。今天到县城来买东西,碰上这场批斗会,本来是想看看热闹就走。但是,眼前的事实再次给我猛击一掌,原来我们知识青年受迫害绝不是个别现象,这背后有一条又粗又长的黑线!鲁迅先生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我给大家讲一件真实的、在我们林场发生的事,让事实来证明,这些披着马列主义外衣的南溪走资派是怎样摧残迫害我们知识青年、特别是女知识青年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胸膛的起伏,“我们林场在上坝区,山高林密,野兽出没,每到秋收之前,都要派人上山照夜,否则野兽会把包谷糟踏个精光。看山照夜是很危险的活儿,应该是男同学的事,可是林场偏偏安排女同学也去,每次两人。

“一天晚上,又轮到两个女同学照夜。大山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凄冷的山风中不时传来野兽毛骨悚然的嚎叫。两个照夜的女同学吓得躲在窝棚里发抖,敲响的梆梆声,与其说是吓唬野兽,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壮胆。

“突然,山下有了亮光,是指导员查夜来了,拿着火药枪和电筒。指导员是转业军人,身体非常健壮,干活能吃苦,平常喜欢和女同学开玩笑,有时还动手动脚的,女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但是因为今晚情况特殊,两个女同学喜出望外,迎救星般地把指导员让进窝棚,倒了开水,递上干粮。

“指导员询问了些情况,又吩咐了些小心,然后就叫出一个女同学,说是要跟她谈谈入团的事。

“半个钟头后,指导员一个人回到窝棚。他告诉窝棚里的女同学,说那个女同学突然肚子疼,回林场去了,自己留下来陪她。边说边用眼光扫女同学的胸部。

“这种眼光女同学平时已经发现过几次了,她下意识地感到了危险,吓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但什么都来不及了,在这荒山野岭,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指导员灌了几口酒,不顾女同学的苦苦哀求和拼命挣扎,野兽一般扑上去,女同学只发出了一声惨叫……”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寂静得可怕!这群单纯得像白纸一样的青年怎么也想不到,喜儿的悲剧竟会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重演!他们的同学和姐妹,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女知识青年,竟会被一个号称共产党员的干部强奸!被强奸的岂止是女知青洁净的身体,还有他们纯真的灵魂!

女知青中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曾小川咬咬嘴唇,愤慨地提高了嗓音:“更令人气愤的是,事发之后,来处理问题的工作组说,这种事在我们山区常见,算不了什么,你们呆久了就知道了。又说,指导员是共产党员、转业军人,而女知青是资本家出身,这里有个阶级立场问题。谁还要扭住不放,谁的屁股就坐歪了。还威胁我们:‘谁敢把这件事传出去,后果自己负责!’但是大家知道的,扬坝林场的两个知青,只因为耍朋友发生了关系,男生被判了三年劳改。他的同学为他打抱不平,一气之下摘了法院的吊牌,结果以反革命罪被判了十年!”

“这些王八蛋!”

“他妈的,这个反非造不可!”

“打他狗日的!”

一片怒吼声中,会场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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