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悲伤的故事,灰暗和坚硬是故事的底色。我将题目写成‘君子于役,归去来兮’,有些人会觉得与这个故事的底色不太般配。君子于役,伊人患上了一场关于爱和惦念的大病。归去来兮,君子归去一生苍凉,伊人来兮一梦断肠。
老几陆焉识满身泥垢,衣衫褴褛而目光坚毅地从荒凉草漠上步履蹒跚地走来,身后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从上海到美国,从美国到上海,从上海到大西北,这些脚窝满满盛着一个大时代下知识分子的或喜或悲、或明或暗的心事。我喜欢他那浓密的鬈发,泡沫似的堆在那颗记忆机器般的头上,天生的桂冠一样吸引人,因为我也有一头鬈发。
于是我跟着老几磕磕绊绊地走过了那个波澜壮阔时代的一个知识分子多诡的命运。
电影《归来》的海报,是主演两个人深情对望,一副沧桑模样。这副沧桑模样,将我自己对这部小说羸弱的思维能力瞬间定格。我是个比较喜欢对号入座的小说阅读者,我必须要找一个与小说的主人公们相似的面容以便阅读时投入自己酝酿的分寸感很强的感情。于是,在阅读整部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是看着巩俐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街头一袭素衣提篮买菜,感觉自己在草漠、沙丘上和陈道明一起咳嗽吐痰,看着陈道明满身糖浆僵化成一尊滑稽的雕塑,看着巩俐满眼凄楚地望着大西北发呆,看见她失忆后茫然地望着满腔苦涩的陈道明说你是谁,你为什么进入我的房间。我甚至可以闻见浓郁的酥油和牛皮信纸混合的奇异味道,感受到漫散如雪的黄沙扑打黝黑面庞的茫然感,感受石灰墙上米粒僵硬成铁般的坚硬,感受膻气的羊肉羹和高粱酒氤氲的气息。我似乎看到粱葫芦那颗光秃秃的后脑勺上凌乱的带着血污的几缕头发;看到天寒地冻的青海湖边,一条条银白的鱼盛开在坚如磐石的冰面上;看见厕所里面的古稀老人寻找树枝的忐忑神色;看见灰蓬蓬的火车喷吐着罪恶的黑烟在辽阔的西北原野上爬行。
在那片荒无人烟的大草漠上,这个旅美多年的渊博博士用他那张可以说七国语言的嘴一直叨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曾经那个英俊潇洒的博士教授在西北烈辣粗糙的风里渐渐萎缩成一具可以行走的活体木乃伊。他是曾经出入于上海最高档酒店,在名流们风花雪月的地方流连几个月而且挥金如土的陆家大少爷,现在,他只是一个满口病臭味,说话结巴,做事唯唯诺诺的囚犯老几。几十年如一日的劳改生涯改变了他那出众的外部体征,一切外部棱角都像草漠一样被收拾得平整,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心,那颗执着多情,后知后觉的心,还有他那颗非凡的大脑,简直就是存储器般精确的记忆工具。
1925年的上海老街,绿树成荫。十八岁的帅气青年陆焉识从学堂回来,见到了自己将要惦念大半生的女人冯婉喻。解放脚、新体操,这些东西在此时学生装笔挺的陆焉识嘴角漾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从此后他多舛的命运中最最坚定的生活信念与这个“细长鼻子,细白面皮”的上海女人联系在一起。她成为他在艰难境遇中唯一且坚如磐石的原动力。
陆犯焉识是那个时代千万知识分子中的代表人物。他博学多才,精通多国语言,是同行中的佼佼者。他坚守自持,不涉政治而厌恶主义,是同时代学术界为数不多的敢于坚持自己个人立场的文化人。他厌恶传统气息浓烈的包办婚姻,抵制着姆妈冯仪芳和他后来深爱的女人冯婉喻。他鄙视官僚习气,自恃清高不愿与其为伍。然而说到底,他是姆妈嘴里所说的“没有用场的人”。
一句“没有用场”,将这个书卷气息浓厚的博士教授作了最最纯粹简明的定义。他是名扬海外的大学士,却不能修为进入中国式学术轨道的性情。他交友甚多,却没有一个敢在他入狱后进行搭救,甚至连一句公道话都没人说。他自恃为名门之后,博学之才,却在家庭遭遇危机时连姆妈冯仪芳都不如。他自以为他自以为公道在天、法律至上,却在蛮横无理的狱卒拷问时大气都不敢出,连一句像样的辩白都没有。他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写了笔名讥讽小人就会相安无事,却屡遭黑手。他自以为与政治远离,却稀里糊涂地卷入到政治漩涡里直至成为牺牲品。
“没有用场”的陆焉识,在那个所谓波澜壮阔的变革时代必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的惨痛只有他和她才能感受,这种代价就是前文所说的,他们年轻人无法理解和感知的疼痛。无论是学术观点之间的论战还是生活秉性上的差别使得他永远脱离了大多数人所追求的阵营或者团体。他绝不是要想做东西风之间的墙头草,也并不是主义论争的先锋。然而他的“没有用场”使他陷入这样一种境地,无论是东风起还是西风劲,他的生活都深深地陷入到政治漩涡中去。这一陷,就陷掉了大半生。
在西风正起劲的时候他还在旅美留学,家长制的婚姻让他对祖国也怀有一股厌恶,他为此不顾家中的未婚妻冯婉喻,心安理得地去和一个外国女子风花雪月。他甚至产生过不再回国的念头,然而在一次次的内心波动中他还是觉得冯婉喻是自己需要的女人。回国后东风已经吹起,他本来无意参与政治,却在道义直言和自由秉性的习惯性表露时遭遇了政治埋伏。书生气息很重的他依旧是孔子的学生,依旧是“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文化耳濡目染的青青子衿。他的政治观念和孩子一样纯粹干净,他在陷入漩涡时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法律至上和清者自清是他旅美时带回的傻气,美曰其名为民主自由。这里是曾经诞生过卓绝辉煌的中国,这里有无数潜伏的理由为专制主义撑腰。于是这张会多国语言的嘴巴张开合上间都成了絮絮叨叨的法律至上,民主自由。
那个社会时期是“继往开来”的社会。“开来”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也是祖祖辈辈志士仁人奋斗的目标和动力源泉,“开来”具有一种美好的品质——模糊性。这种美好的品质由那个时代的人畅想,让后世子孙继续努力,理所当然地不会由古来圣贤说。所以这个时期的人一直在“继往”上下功夫。“继往”让他们都成为现实主义者,他们可以看看老祖宗留给他们什么宝贝,让他们继续学习发扬光大。这样一来,他们发现了祖宗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东西,它叫做专制主义,而且经过千百年的习惯性使用和生活化解读,它已经溶入他们社会,成为社会心理组成的一大部分。这仅仅是祖宗留下宝贝的大宗,在中国这个人才济济的社会里,一个东西衍化乃至新生的东西时间很快。于是在千百年间,他们根据这一大宗衍生出各式各样的派生体,而博大精深的成语可以为这些派生体做最为通俗易懂的解读:狐假虎威、阿谀奉承、口蜜腹剑、不择手段、投机钻营、搬弄是非、认贼做父、结党营私、忘恩负义,栽赃陷害等等。这就是传统社会最具活力的人情百态图谱。陆焉识就生活在这个波澜壮阔的社会,他是“没有用场的人”,所以他注定会和这个社会发生剧烈的冲突,而伤亡的永远是他自己。
多年的牢狱之灾最终使得这个意气风发的博士成为对人情世故洞若观火的老几。他装作呆头呆脑的做事,一副软豆腐模样,甚至将最为流利的嘴巴刻意装成期期艾艾的口吃。他在缄默如石的劳改生活中唯一保持下来的就是灵活的机轮般旋转的大脑。他战战兢兢地生活,拐弯抹角地寻思一个矮个子的满嘴臭气的话语。这些东西如果出现在他的前半生,那他绝对难以忍受,但是当出现在此时阔远的草漠和腐朽而干燥的北风中时却让他妥帖自然地去感受甚至是亲近。那是个荒唐而现实的时代,他性情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并不足怪,陆焉识仅仅是这个坚硬如铁寒冷如冰的时代洪流中众多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
陷掉大半生的陆焉识在年过古稀时候才发觉自己这一辈子因“没有用场”而遭受苦痛的唯一慰藉方式就是找自己牵挂半生的婉喻。他在荒凉的草漠上,在冰天雪地的青海湖畔,在把自己浆成雕塑的炼糖厂,在西宁城里嘟嘟响的电话机旁,在蠕虫般蠕动的灰蓬蓬的列车上一直念想着这个“细长鼻子,细白面皮”的女人,还有那两个短暂的爱情的结晶。现在,他要回去和自己的婉喻在一起了。他想自己历经了千辛万苦,原来是在找一个真实的让自己感到振奋的理由去和婉喻生活在一起。
于是我们看到他步履蹒跚地《归来》。
电影《归来》其实是整部书最后几个章节的改编,故事展开的大致时间是1976年之后,在人物安排和故事情节上较原著有些变动。当然,这些变动对整部影片人物关系的清晰性,故事发展的完整性有着很大好处。张导既然走的是“情感线”,那么就将美国的浪子生活,上海的灯红酒绿,草漠监号里的艰苦,重庆的温润日子和逃跑的艰辛历程都抹去,只剩下一个简单清晰的“归来”故事。而小说中作为老姑娘、教授和领导以及女强人多重身份的女儿冯丹玉在影片中成为爱憎分明、情感纯真的毛纺厂工人丹丹,而市井气息的儿子冯子烨和小说的叙述者孙女冯学锋都被编剧省略掉,于是故事发生在了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开始在一个萧索和灰白的时代。
这部“把斯皮尔伯格看哭几次”的电影放映后受到诸多好评。
可能作为一个没有读过原著的观众,陈道明那双情感丰富的眼睛和寓意丰富的细节动作,巩俐那双迷茫而又希望点点的眼睛和声嘶力竭的惊恐完全可以将其感动到哭。然而在很多时候很多观众心中都不会是因为理解才哭,而是因为感动而哭。感动是个初级阶段,而理解才是高级阶段。正如马未都所说,“这部电影年轻人看不懂,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可以看懂”。年轻人看,看的是那种牵肠挂肚思念多年的人在眼前却形同路人的伤感和无奈,而中年人看出的,应该是那种无法诉说的人生苍凉。繁华一瞬,白马过隙间你和我都已苍老,而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却如覆水般一去不返,而我一路追梦般来到你面前,你却久久陷入梦魇中无法自拔。
我在夏天将近的时候读完了严歌苓的《陆犯焉识》,看完后倒吸了几口萧瑟的秋凉气息。没有谁可以抗拒时代意义上的历史洪流,而能够清楚地辨识方向的前瞻者也在少数。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呢,他逃不出姆妈冯仪芳的家长制婚姻,他难以应付中国学术界勾心斗角的相互倾轧,他经不起粗鄙狱卒的政治拷问,他也抵不住出轨的诱惑,他更受不了大草漠的苦囚生活,最可怜的是他连多年的便秘都羞于向他人启齿,只好求助于荒漠上有限的枯树枝。这就是动荡年月里的青青子衿,胆怯,敏感,文人可怜的执拗脾气。然而,一个人的力量大到可以抗衡让海枯石烂的光阴,几十年如一日地默念一个人的名字,也可以在死人堆里挣扎着活到最后,活过那些陷害自己的人,活过那荒谬动荡的历史洪流,从不毛之地攀登珠峰般一步步爬向自己的目的地。他不会轻易地向荒诞的命运妥协,也不会轻易接受某种宣判式的终结命令。我一路向你走来的路,正是当年我一步步离你远去的险途。纵使时光使你的容颜尽销,尽管我是你嘴中那个“方师傅”,那个“读信的”,那个“情人”,但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再重要。这就是《归来》的意义,归来是为了你,没有你就没有归来。
我还是喜欢原著的结尾。心因性失忆的冯婉喻到了最后连陆焉识都不记得,她以孩童般的含糊口气问陆焉识:“·······焉识······是啥人?”
而到奄奄一息之际,她还是用微弱的气息问陆焉识:“他回来了吗?”
陆焉识说:“回来了。”
“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
“哦,路很远的。”
看这段的时候我眼睛潮湿了。他们俩最终在1986年的6月30号自作主张偷偷摸摸地登记复婚,而婉喻却将眼前这个英俊依旧的老男人焉识当作自己的情人,她是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结婚了,这个男人是谁她不清楚,但她知道他对她好,比任何人对自己都好。她似乎已经将陆焉识忘掉,这个每天陪伴自己的老男人,是谁并不重要了。但是,她咽最后一口气时,忽然问了一句:“他回来了吗?”
一句“他回来了吗?”仿佛某种神秘宗教的密语一般洞穿时光和死亡的阴云,朝着焉识和读者播洒温暖的光。她并没有忘记,在遥远荒凉的大草漠上,一个人在向自己奔来,他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奔来,终有一天会初生朝阳般出现在地平线上,和传说中的神一样。
她走后不久,他又浪子般踏上了去大草漠的路。曾经在那里,他酝酿了三十多年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