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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碟花生米

来源:二三娱乐

沈大福要了一碟花生米,双手拢在袖里,坐在两张缺了角拼起来的凳子上。他从腰间解下葫芦,葫芦里有从市集买来的高粱酒。

沈大福自称寻常是不爱喝酒的,只有在碰到有趣的事时才会喝两口。沈大福喜欢凑热闹,所以,倒是常常能碰上值得喝两杯的事。

沈大福现在想要喝两口,那自然是碰上了有趣的事。

沈大福常去的地是知了巷的亲人家菜馆,他每次不喝馆子里的酒也就罢了,通常每次也只点一碟花生米,别的不管热菜凉菜通通不点。当然,也不能说一直不点,沈大福遇到特别有趣的事,喝高了的时候,通常会额外来只酱肘子。只是这样的时候很少,似乎在喝酒这件事上,沈大福是很有自制力的。或许,更有可能的是,在花钱这件事上,沈大福更有自制力。

沈大福也不是没钱,他整天没别的事,主要工作就是收租。但有钱归有钱,沈大福舍不得花钱。

好在亲人家菜馆的老板赵有林老赵是实诚人,尽管沈大福占个位吃得少还老这样,但自古做生意没有将客人往外撵的道理,换别的老板,多少要给点脸色,有点自知之明的,自己自然会走。但老赵实诚,好脸色对着沈大福,沈大福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假不知道兴许是知道了装作不知道,每次到亲人家菜馆,照例一碟花生米。

老赵一个人既是厨师也是服务生,一个人张罗,亲人家菜馆不大,七八张桌,生意却一直不错。老赵是在大饭店当过学徒的,后来回到小城开了这家菜馆。说实在话,这种街边苍蝇馆子,也没啥口味可讲,够咸够辣,就是山珍海味。老赵拿手的是湘菜,之前当学徒的大饭店主打的便是正宗湘菜。老赵照猫画虎,学了几手,辣椒炒肉、剁椒鱼头整得有模有样,正宗不正宗,那是不知道的,反正下饭。

生意好的时候,不大的馆子常挤着人,但沈大福整天没啥鸟事,就算碰上馆子人多,依旧点碟花生米,占个位。老赵也不火,忙着招呼客人,从不急沈大福。

兴许是老赵从不急沈大福,所以沈大福来亲人家菜馆的次数特别多,兴许别的菜馆实在也去不了,除了老赵,哪个老板受得了一碟花生米待好几小时,一天两天不说,长年累月这样呢。

沈大福常来后,亲人家菜馆的花生米就耗得快,别的不说,一年下来,怎么也得被沈大福咂摸掉好几十斤花生米。当然,看起来数量多,实际赚不了几个钱,有哪家菜馆是靠花生米赚钱的?几十斤花生米,利润还没做几份辣椒炒肉来得多。

老赵与沈大福认识,但老赵实诚的性格透露在方方面面,他话不多,有时就算馆子里没啥人,只沈大福一个,也说不上几句话,顶多就是来了啊,或者递根烟过去。

沈大福倒是话多,他整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处跟人掰扯。要知道,收租也不是整天都去的,喝酒也不是想喝就喝的。何况在喝酒这件事上,沈大福有自己严格遵守的准则。那总得找件事情做吧,那就是跟人掰扯。

知了巷一点点风吹草动,沈大福都知晓,不光是知了巷,附近几个街道的事,也逃不过沈大福的耳朵。

老赵标准厨子打扮,别看店面小,讲究,整天带着厨师帽,食材也是当天进的,新鲜。但有点老赵不像个厨子,老赵瘦,竹竿似的,但手臂有劲,整天颠勺,没劲也不行。兴许是被烟火熏的,老赵面堂黑,不至像黑炭,但至少灰扑扑像块抹布。

与老赵正相反,沈大福是有大福气的人,大福气最直观的体现没别的,就是胖。亲人家菜馆的凳子常常两个拼起来,才够沈大福坐。但就这样肥头大耳的沈大福,坐在老赵菜馆,闻着诱人香气,却只吃花生米,这让老赵有时候自己心底都嘀咕,产生了自我怀疑,莫不成是自己手艺不够好。沈大福身上的汗衫是宽敞肥大的,套下三个老赵都绰绰有余。知了巷没人不认识沈大福,就算别的街道的人,哪怕没见过沈大福,也都听说过,有个胖胖的、带着葫芦的男人,只点碟花生米,在亲人家菜馆里吹天侃地,说着没边际的话,这无形间,倒也为老赵的菜馆赚了不少名声。

对不认识的人来说,沈大福的怪主要体现在他的葫芦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葫芦装酒,很多人看着沈大福的葫芦,就像在看件古董。客观来说,葫芦就像沈大福的一个道具,为沈大福吸引来了不少目光,他也享受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不然他唾沫横飞,杂七杂八的事说得那么起劲,为的是啥,不就是让大家都看着他嘛。

老赵一心忙着自己小菜馆生意,很多消息,他都是从沈大福那里听来的。小菜馆人越多,沈大福越来劲,他有的是闲工夫去掰扯打听这些事,这么多年的场面上锻炼过来,沈大福也练就了种说书的口才,甚至比说书的还要厉害上几分,毕竟说书还要准备,什么说唐、三国,至少提前要摸熟了。但沈大福不一样,只要有个由头,他就能添油加醋说上半天,给他一根线头,他不止扯出一整个线团,指不定还能把线团绕绕绕成线山。黑的说的白的,反的说成正的,假的说成真的,自然也不在话下。话多的人常常还有个特性,爱搬弄是非,这点上,沈大福也不落人后。

沈大福最近喝了不少酒,因为知了巷出了件揪心事,这事沈大福最先知道,也是他最先传开的。

辛伯权三岁的孙女辛小真十三天前得了病。辛伯权这人是信鬼神的。尽管时代早已不同往日,但在小城,在知了巷,还是有人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的,至少辛伯权是信的。

沈大福对知了巷的每个人都熟。辛伯权年轻时是念过书识得字的,这在他这个年岁里,是很难得的。本来读书人该不信鬼神的,但辛伯权当年得了场大病,没钱医,当时成分不好,也没人敢医,是苗青花念咒画符治好了他。念得到底什么咒,画得到底什么符,只有苗青花自己知道。但不管怎样,辛伯权的病好了。从那后,辛伯权就信了苗青花那套,一信就好几十年。苗青花不仅治好了辛伯权的病,重要的是在那样的时刻给了辛伯权信任。

辛小真是辛伯权小儿子的女儿。儿媳妇生了辛小真后,在小城待了一年,辛小真满周岁后,便外出赚钱去了,抚养辛小真的任务,自然落在辛伯权老两口身上。

这是驾轻就熟的事了。在这之前,辛伯权与老伴已经把三个孙儿辈拉扯大了。虽说年纪越来越大,手脚不利索,眼睛也不敞亮了。但毕竟经验在,勉强还是能够应付的。没办法,这就是生活,这也是命。

本来日子就该像金线河的水,虽浑浊不堪,但好歹静默无声流着。坏就坏在,辛伯权这个识字的老头,信苗老太那套。

小真在一天晚上得了病,小脑袋发烧,碰巧的是,那天老伴徐云仙去了小儿子那边,两口子吵架了,老伴过去调解。

辛伯权带着小真去找了苗老太,苗老太给辛伯权开了个方子,把小真先在火上烤,而后用冰块围着,一热一冷,阴阳调和,百病可治。

辛伯权糊涂了,真那么做了,第二天早上,小真在冰块里醒不来了。

这事,老赵都是听沈大福讲的,知了巷的很多人,都是听沈大福讲的,听了后,都骂辛伯权糊涂,也哀叹可怜的小真。要徐云仙在的话,肯定不会让辛伯权这么胡来的。徐云仙一直反感辛伯权那一套,否则,不管儿女还是孙子一辈,肯定活不了这么多。辛伯权那老头多年来不看医生,身上有病全找苗老太,谁都劝不住,徐云仙虽然气得跺脚,但到底只能由着他。辛老头能活这么大岁数,在知了巷的人看来,都是奇迹。

苗老太也不是每次都管用的,但辛伯权认不清,还为苗老太开脱,说她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神仙要人命,谁都拦不住的。

小真离世后,辛伯权就疯了。老赵见过一次疯了的辛伯权,枯槁得像干尸。

沈大福喝了口酒,砸吧着嘴,对旁人说道。“我早就说了,苗老太婆那套不管用,可伯权叔不听我的啊,诶,可惜小真那孩子了。”沈大福已经把一葫芦高粱酒都灌进了肚子,甚至破天荒又要了一瓶老白干,还要老赵炒了最擅长的辣椒炒肉。他两个肥硕的脸颊通红通红,眼睛也通红通红的,似乎要落下几滴泪来。

老赵没喝酒,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老赵记得,就在前两天,瘦得跟鬼一样的辛伯权来过自己小菜馆,来找沈大福的。辛伯权拽住沈大福衣服,嘶哑喊着。“还我孙女命。”

沈大福一跳三尺高,地面都震动了下,尖着嗓子叫。“辛老头,你疯了。”

从辛老头断断续续的话中,老赵是听出了另外一个故事。那晚本来辛伯权是要带辛小真去医院的,尽管辛伯权信苗老太那套,但毕竟还有点理性,知道自己孙女的病耽搁不得。但半路上,他碰到了沈大福,沈大福撺掇了一句:“伯权叔,看来你不是真信苗老太的那套啊”。以老赵对沈大福的了解,他真有可能做出这事,沈大福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主儿,只是就算撺掇,你辛老头也不该就听信哪。

老赵看着要滴出几滴眼泪的沈大福,心底直嘀咕,难不成真不是沈大福撺掇的,难不成真的是辛老头鬼迷心窍了。这事,难说得清。老赵看着醉醺醺的沈大福有些不得劲,但还是忍了下去,做生意的看,犯不着跟客人过不去,不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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