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晋那个帅哥辈出的年代,阮籍不怎么显眼。
文采风流的名士里,有人赞叹,那其中如白鹤亭亭立于鸡群的,是嵇绍吗?人哂之,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没见过他爹嵇康吧?《世说新语》里从来不吝赞叹嵇康的美貌:
身長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这个社会看脸的程度有时候已经到了让人绝望的程度,一个长相好的才子只要稍稍展示下个性,就能让每天寻章摘句吭哧坑的屌丝低到尘埃里(左思别哭)。最后的最后,广陵绝弦,玉山自倒,太学三千,泪下如雨。连死都充满了诗意。
而阮籍就没那么幸运。《世说新语》专门开辟了容止篇,林林总总的现充人赢写满了故纸堆,生怕后人忘记。但,竹林七贤的阮籍没有份。史学界公认最不靠谱的《晋书》倒是提了一句“容貌瑰杰”,当然这是隔了好几个朝代的后辈史官颁发的安慰奖。阮籍真正的样子,恐怕只是个因为喜欢弹琴写诗,而气质不错的路人。
他写了八十二首咏怀诗,其中之一是这样的: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皋兰披径路,青骊逝骎骎。
脱化于楚辞“青骊结驷兮,齐千乘。皋兰被径兮,<b>斯路渐</b>。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几乎像写日记一样随口道来,仿佛把一派繁华抛在身后:独归去,山水淡丰容。艳到极致,也冷到极致。轻轻松松,就把老杜刻意雕琢的“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甩开了十万八千里。怪不得欧阳修说,汲汲营营于文字的工巧,无异于微风飘过草木荣华,过一阵子也就泯然众生、没人记得了。
刘勰在《文心雕龙》用有点批评的口吻评论阮籍的风格:“阮旨遥深 ”。一个人想要说的话太多太说不出口的时候,就会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毫不相干的典故扯了一大堆,哪怕被人批评晦涩,也只盼着愿意了解他的人能明白一二,周敦儒如此,辛弃疾也如此。最终没人懂的,只能像阮籍一样,驱上马车任意奔跑,行至路穷处,就放声恸哭,斯路渐,斯路渐!真的没有路了吗?
大道如青天,只是他不愿走。司马昭听说阮籍的女儿美而慧,想给儿子司马炎提亲。阮籍不愿意攀附,大醉六十天,提亲的人没法进门,只能改娶聪明但格局甚小的杨艳。司马炎很温柔,当了皇帝以后一如既往。这个温柔的妻管严,坚持听皇后的话,立智障儿子司马衷为储君。杨艳喜欢丑姑娘贾南风,他就把南风选为太子妃。贾南风残暴短视,司马衷智商着急——八王之乱终于爆发,大一统的西晋王朝短短37年就灭亡了。我常常想,几乎每个贤君的背后,都有一个从容有大智慧的太后。所以如果晋朝的开国皇后是阮籍的女儿,历史会不会大不一样。
——不过历史在成济的长枪刺向高贵乡公曹髦的时候就注定了。
曹髦,一个20岁的皇帝,有曹植的才华和曹操的勇毅,加上悲剧就死,这些条件几乎让他的敌人在历史里永远翻不了身。司马昭唯一仅剩的路是宣布曹魏失德,天命已改,为司马家正名,暴力篡位——然而他没有。昏招中的昏招,是把弑君的过错推给随从成济,并授意自己的儿子通过禅让接管政权。
孔子说,子路你真笨啊,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
手足无措的晋朝名士们,仿佛刚懂事的孩子发现自己的父母是混蛋,痛苦就像汉惠帝看见人彘在厕所里哀号时一样绵绵不绝。大家都被君父的羞耻折磨到想死,可本能的求生欲望又太强。所以<b>吃着五石散、写着长生论,享受着酒精中毒、呢喃着死生亦大</b>,一切都解释通了。
阮籍的结果呢,他的名比慷慨赴死的嵇康小一点点,禄比山涛低一点点,受到的侮辱比向秀少一点点。他的痛苦,是每个年少有理想的孩子长大后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痛苦。他和所有陷在精神低谷中的人一样,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甚至叫来自己最爱的孩子,绝望的说,你千万不要像我。但一切的挣扎和拧巴充斥的生命燃尽时,他发现自己又好像什么都得到了一点点,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
盛衰在须臾,离别又如何。
还记得儿时的豪言吗,“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世易时移,他不愿学入世的王戎,也不能效耿介的嵇康,更没有和后辈方孝孺一样,逞一句口舌之快,连累得朋友都不能幸免。所以侄子阮咸得以尽情地玩音乐,饮美酒。景元四年,阮籍天寿而终,这在魏晋南北朝,是件稀罕事儿。
到底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