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早年是木匠,后来是村长,再后来是个没人搭理的病人,最后意外的死在了西安一家酒店的客房里。
德叔年轻时木匠活做得好,远近闻名。大到沙发立柜、小到玩具手工,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当然卖的最好的还是棺材。
那时候农村人大都节俭,生活用度能省则省,可唯独在棺材上舍得花钱,不管是木材,还是样式,能要最好的绝不将就。德叔为此特意在村子北口自家田里建了座木工房,里面常摆放着几口做好的棺材。先生爷的小诊所就开在村北最后一道巷子里,站在他家院子里常常就能听到人们请寿材时燃放鞭炮的声音。
后来德叔慢慢有钱了,眼见着荣伯的井成了摆设,用着麻烦,扔了可惜,也想打一眼井。这在村里人看来实在是让人啧舌的大事,都说德叔是让钱闹的,说他四个带把儿的小子还小,以后长大了用钱的地方还多呢,不知天高地厚。
德叔知道村里人怎么说的,他只是笑,笑的不算难看,但那笑容里有谁都看得出的不快和不甘。笑完了最终找来了打井队,他把自己多少年的积蓄全都投了进去。可老天不肯遂人愿,井打到半途时差点干不下去,钻井队长高中没毕业的外甥活儿太糙,作业时把拉着钻头的钢索生生挣断了,钻头死死地卡在井下拔出不来了。
看着直径一米的黑窟窿,德叔一度想在腰上拴根绳子爬下去把钻头捞上来,他来问先生爷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凡是关于生死的事,村里的人似乎都愿意来问问先生爷。但也有例外,林姨就是个例外,当然林姨干的很多事都是例外。
先生爷心里也没底,其实除了一些日常疾病的治疗,他并不比别的人明白太多的事。更不明白这近乎是野外生存的难题该怎么解。看着德叔愁容满面的脸,先生爷还是狠狠的思索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真要有什么事,不值得,井打不成了没关系,命没了四个小子怎么办?要顺其自然。
德叔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他想放弃,但不甘心,想坚持,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继续。他只能一个劲儿的抽烟,抽的狠了又止不住咳嗽。
几天以后,德叔在村子正中间老祠堂的位置上搭了个台子,说要向大家募捐,多少不限,没钱捐点粮食也行,以后井打成了再还给村里的人;用水、浇地也都有优惠。
村里人有点迟疑了,这样的事只从说书的嘴里听来过,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荣伯打井那会也没有这种事。再说了打井看来真是个摸不透的事:荣伯倒是打成了,可是个间歇井;德叔打到一半,钻头掉在里面了;要是再有个别的什么事怎么办?捐?不捐?
村里人知道德叔有手艺,有手艺就会有钱,再不济棺材总不会卖不出去。终于,德叔的几个叔伯兄弟带了头,大家开始给德叔捐粮食,那时候村里人手头确实也没什么钱,就算有也不会捐,你家一百斤小麦、我家二百斤玉米,这件事热热闹闹搞了三天,竟比后来德叔选村长还要热闹。
那眼井最终还是打成了,德叔成了村里的红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眼井到镇上的农业银行办了抵押贷款。从那时起开始就看见镇上农业银行的人总往德叔家里跑,收种时节来的越发勤快,常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梳着油光锃亮的背头,穿着崭新的白衬衣,脸上总堆着让人看不透的笑,像戴了面具。来了就去田里帮忙,一天下来背头的颜色也变得暗淡了,衬衣也皱了,但脸上的笑总是还在的。
据说那人是先生爷的叔伯兄弟,可平时却不见怎么来往,来了德叔家也不会顺路去先生爷家坐坐。当然银行的人去德叔家更多的时候是去喝酒的,有一次去的人多,喝了半夜的酒。席间德叔去上了个茅房,可出了茅房竟趴在墙角睡着了,等家里人出门去看时,德叔已经满脸是泥,分不清是眼泪、口水还是吐出来的酒粘着土和羊粪糊在脸上了。
德叔被家里人狠狠扇了一个嘴巴,他挣着想要起来,可两条腿不听使唤,嘴里乱七八糟的嘟囔着“你敢打.....我.....我,我是谁........打井.......你敢.......”银行的人看德叔醉了,都走了。当晚德叔上吐下泻,大半夜还是把先生爷叫了去,等打完三个吊瓶天已经快亮了。
后来德叔当了村长,一干就是十年。德叔当村长的时候村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德叔喜欢上了摆弄照相机,特别喜欢让田里的人到自己的井边照相。先生爷家里就有这么一张照片,两口子带着小儿子站在井口的位置照的,先生爷裤腿挽得老高,衬衣系的也不怎么考究,但照片里的三个人都站的毕恭毕敬,井口里还有水流出来。村里很多人家都有这样的照片。
德叔从村长任上退下来不是自愿的,新一届村长选举时有个更年轻的人被选上了。德叔开始骂村里人忘恩负义、卸磨杀驴,说为村里做了贡献,说国家政策好了就有人来跟自己争这个位子了。但村里人说德叔也没给村里干什么实事,还把木工房周边的地全划给了自己。
先生爷劝来看病的德叔顺其自然,他又醉了一回,自从打完了井他就成了酒桌上的常客,喝的多了难免要醉,醉的多了难免要找先生爷拿药。先生爷不想说的是有人曾找他拉票,新一任村长选举前的一个晚上,已经很晚了,先生爷早已经睡下了,只有还在上高中的小儿子在温书,有人敲门。大半夜敲先生爷家的门倒也不奇怪,常常有病人在大半夜敲门,后半夜也有人敲过。可这次不是,先生爷为人好、又有个人人都离不开的诊所,是这一片的村民代表,他们是来找先生爷拉票的。先生爷没有应,跟来人说一切顺其自然吧,德叔干了好多年了,没什么过错,年轻人想上也没什么问题,这村子也该有点变化,他谁也不帮。
德叔查出癌时已经没得治了,据说和总喝酒有关系。因为他不当村长已经有些年头了,又有了这没盼头的病,他成了村里没人搭理的病人。四个儿子并没有人学了他的手艺,有三个读了书,在外面谋生活,只有二儿子在身边,前两年又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半条命都没掉了。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德叔想去死。
有一天德叔的小孙女跑来找先生爷,怯怯的叫了声先生爷,才说她爷爷喝了农药,奶奶让她赶紧来叫人。先生爷忙不迭的放下手头的病人跟了去,小姑娘似乎还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爷爷总说自己为什么还不死。
先生爷去时德叔坐在房间的地上,半瓶农药在手里死死地攥着,不让家人近前,瓶口已经打碎了,地上还洒出几个不成形的图样来。家里人在旁边站了一堆,哭的哭、嚷的嚷,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农药味。先生爷把人都赶了出去,也不知和德叔说了什么,后来德叔被镇医院的120拉走了,跟了去的先生爷回来说幸亏喝得不多,送的也及时,不然有生命危险不说,可能人还要受很多苦。
德叔从此不再说死,他说死过了,阎王不收,那就好好活着,似乎看明白了。他开始一边种地,一边看病,一边经营那眼井。
德叔早年带过的一个徒弟,这些年一直在西安做装修,隔一两年会来看德叔一回,说挣了钱,常说要师父去西安散散心。德叔只说知道了,有时间了就去。
有一天德叔突然说要带老伴、孙女去秦岭野生动物园看老虎。老伴问德叔会不会太远,德叔只说想要了个心愿,也带孩子去外边见见世面。三个人就这样去了西安,不曾想中午到了西安,下午竟打回电话给家里的儿子说德叔死了,让把木工房里留着的那口棺材搬出来准备好。
据说徒弟接了爷孙三人以后把他们安顿在南稍门附近的一个酒店里,准备下午先去看看大小雁塔,第二天再去秦岭野生动物园。吃过饭老两口在房间休息,小孙女瞌睡少,在一旁看电视。德叔突然坐了起来,一两秒后又躺下,老伴问他怎么了,他答说没事。等老伴发现异常时,德叔已经死了。德叔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不曾想到竟会死的这般狼狈突然,或者他从不想平平常常的死去。
先生爷说这都是命,每个人一辈子怎么样老天爷都安排好了,要顺其自然。
先生爷和他的小诊所(3)德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