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凤三
1
小时候住在镇上,门前一条大马路,地段很好。我爷爷就开个小店,卖烟卖酒,也卖零食。
店里的生意虽然时好时坏,但平时店内总是会聚来一群人,这群人都是镇上附近的,与我爷爷交情比较好,有事没事就过来给我爷爷发根烟找他聊聊天。他们无话不谈,从大白天吃了什么到晚上看些什么电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聊得兴致勃勃。以镇为圆心,三公里为半径,这附近的事情没有他们不知道不谈论的。
我当时年纪小,不爱跟老头们混在一起,但难免多多少少听到了一些他们交谈的内容。从他们的交谈中,凤三这个人他们谈论得最多,那是一个怪人,我至今对这个人记忆尤深。
凤三也时常来店里,每次来总是会拷一点黄酒带回去。他原是个北方人,很多年以前来到这儿定居,在他来到这儿以后,爱上了南方的黄酒。
只要凤三到店,围着我爷爷的那些老头们就会笑起来,店里也变得格外欢乐,凤三成为这些老头们的嘲笑对象,他们满脸堆着肉笑道:“凤三,你的戏还唱不唱了?”
凤三不爱搭理人,这个时候他就会站在一个角落,哼几段京剧给他们听,但他那嗓音真的比乌鸦还难听,鬼哭神嚎似的。
他年纪跟我爷爷相仿,据说他原本是个京剧演员,曾经跟着戏班子在全国各地巡演,过了四十岁以后,厌倦了漂泊的生活,来到这个小镇并且定居了下来。
后来我学了孔乙己这篇课文,就觉得孔乙己这个人物有些悲凉。我把这篇文章读给凤三听,他只是笑笑,说围绕着我爷爷的那些老头们做了一辈子的农民,没有文化,又能懂些什么。我就不说话了。
小镇平静如死水,春风似乎都吹不到这儿,外界把这儿阻隔了,以至于这儿总是比外面慢半拍。
2
从我记事起,凤三就作为这个小镇的一员生活在这儿,他本人并不合群,鲜少和人交谈,没有固定的工作,经常是打一段时间的零工得过且过直到钱花光了再去打零工,他用这些打零工挣来的钱换酒喝,经常是一醉方休,丝毫不去考虑明天会怎么样。我以为他是古龙笔下的侠客,可是他根本排不上。
我们这个小镇上的人并不怎么待见他,在我们眼中他跟一个捡破烂的没什么区别,他就是一个老乞丐,大人们用尽一切方式挖苦他取笑他,去到附近的镇上总能听到有人说隔壁镇上有个怪人。
从我懂事起,我爷爷就对我严加管教,我读什么书,我教什么朋友他都很在意,所以我与镇上的怪人凤三之间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尽管我爷爷几乎禁锢了我的一切出格行为,可也无法阻挡我对凤三产生的好奇。
凤三每次来店里几乎都不怎么说话,逗留的时间也不会长久,拷了黄酒丢下一点零钱就会回去,偶尔也会给我爷爷递根烟,但他本人并不抽烟。
他常年穿一套破烂的夹克,夏天则换成一件白色短袖T恤,但光着膀子的时间居多。
我每次从镇上经过,几乎都能看到凤三,他游手好闲,一副懒散颓倒的模样,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我似乎能够看到那些酒精进入他的身体,流进他的血管,带着他的身体飞上天空再重重地砸下来,我想他的心里一定藏了很多伤心事。
3
关于凤三的传闻我知之不多,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独来独往,没有家庭,不知他是寂寞还是洒脱。整个小镇上的人几乎都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仅仅知道他曾经唱过戏,可是他的嗓子那么难听,确实不像一个唱过戏的。
有一年秋天稻收过后,镇上演了一出戏,唱的正是京剧,我在晚上去凑热闹,在下面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了凤三,他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夹克,手上夹着一根烟,可在我印象中他是不抽烟的。
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身上也像我爷爷那样有股老头的气味,只是他的长相跟我爷爷比起来要稍微好看一点。
我问他戏台上唱的是什么,他说是四郎探母,他把杨四郎金沙滩一战如何被俘,如何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后来如何归宋这些故事都给我讲了,接着又给我讲了整个杨家将的故事,当然,故事太长,他没有讲完,我也没耐心听。
他拉着我找了个台阶坐下来,让我仔细听台上唱的戏。戏台是露天的,仅用些简陋的道具搭建起来,戏台下围着一群人,年纪大的居多。
对京剧不感兴趣的我,根本就听不来,坐在那儿玩一旁的野草,玩了一会我觉得没劲,就跑去后台,见那儿有人正在换衣服,旁边的架子上堆着花花绿绿的戏服。
我东摸西摸,一旁的演员便来赶我走,我并不走,跟他们纠缠,他们就骂我,说我胡闹,我不当回事,依旧胡闹。
这个时候凤三跑了过来,一旁的负责人对着凤三说,这是谁家的孩子赶紧领走。
凤三看了看一旁堆叠在一起的戏服,摇了摇头就把我领走了。
我们没在戏台下逗留多久,便一起往回走,各自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我当年唱得比他们好。”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酷爱说大话的人,所以对他所说的话并不在意,那时我也不明白悲剧是什么,我只是觉得凤三这个人惨,我并不同情他。
4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京剧已经不是式微这么简单了,没有人爱这个东西,那是一个港片和毛片齐飞的年代。尽管京剧还未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它早已凋亡,传统戏子注定凋零。
也许是寻根,也许是文化的呼吁,电视里有播过,广播里有传过,关于京剧关于那个年代它的辉煌。
小镇上的日子还是不缓不慢如流水那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这个小镇是否被孤立了,何以它竟像个孤岛般地漂浮在江南。
直到有一个拍摄纪录片的摄制组来到我们这个镇上,说是要采访凤三,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何其广阔,那是一片天,或者说是一块崭新的大陆。
我们都好奇这个摄制组的人为什么要采访凤三,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不俗气的故事,而他们惊讶于我们竟然不知道凤三当年有多么了不起。
镇上的老头说,他当年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一抔黄土掩埋,他当年能怎样,你们说说。
于是,这个摄制组在我爷爷的小店里向我们说起这个故事。
故事从六十年代的北京说起,当时整个文艺界很颓,知识分子不是被搞死就是被下放了,那段时间没有诞生好的艺术作品,却诞生了不少往后了不起的艺术家。至于京剧方面,大家都在唱样板戏,不愿意唱样板戏的多数被迫害,下场都比较惨。
凤三当时年轻,长得很帅气,嗓子特别好,是京剧界的名角儿,放在今天他可能就是王力宏。但对于那个年代来说太出名也许不是好事,加上他生活作风上有点问题,同时跟好几个姑娘保持着男女关系,注定成为批斗的对象。
他的财产被抄光,红卫兵们用尽了各种方法凌辱他,刺客列传里有个豫让的故事,于是逼着凤三吞下一块炭火使他这辈子都唱不了戏,最后凤三被下放到南方的一个小山村,不是我们这儿,是比我们这儿更南的南方。
他这一生算是完全被毁了。
在他下放的那个地方,偏远落后,深山老林几乎见不到人,每个晚上凤三都会偷偷地掉眼泪,他只想快点死去。
他在那个偏远落后的小山村待了十年,十年以后,文革结束,凤三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北京的亲人几乎都已离逝,家早已不存在,他也不想再回北京,那时有一个走南闯北的京剧班子路过那个南方小山村唱了一场戏。
凤三请求班主带他离开那儿,说自己曾经是京城的名角,班主不信,凤三给他唱了一段,但他的嗓子早毁了,班主摇了摇头。凤三跪下,说自己可以帮忙做杂役,在他的一再恳求下,班主答应下来。
凤三跟着这个戏班子走遍全国各地,尽管他本人没法再上台唱戏了,但他在台下还是会偷偷地哼两段,那些台上的戏子们每次看到他在角落一个人偷偷的唱戏就会数落他。
两年以后,凤三似乎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受够了他们的排挤,一个人去流浪。那个年代,一路上都是流浪的诗人,他与他们为伍,都是不得志的年轻人,而后这些年轻的诗人一个一个成名。
5
摄制组说了这么多,他们说他们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他们现在就是想来采访他,他们询问我们凤三在这个小镇发生的故事,可是凤三在这个小镇并没有发生什么奇异的故事。
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个废物,他就是个老乞丐。
我爷爷说,他二十年前来到这儿以后,没上台唱过戏,也没成过家。
既然摄制组来到了小镇,凤三必须得见一面,得拍一些关于他的视频带回去。凤三曾经红遍整个北京城,现在落魄得像条野狗,我能说他时运不济吗,可是人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你怪它不得。他活错了年代,六十年代的北京没有给他留下位子,京剧史上的名人也不差他一个,青史更不需要他。
对凤三的采访是在他家完成的,他那个家简陋如杜甫的草堂,采光不好,地面是裸露光滑的泥土,没有铺设任何东西,充满湿潮的气味。
凤三面对着镜头一脸的木讷,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惊恐的光芒,他不知道这些人又将怎么对付他,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套戏服,那套戏服用一块黑色的布仔细包裹着,戏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他说这就是他的一生。
采访的内容无非就是让凤三讲一些他辉煌时候的故事,或者谈谈京剧的形式和未来的走向,还有自己是否会回归舞台这些事情,中间如果有说了不好听不适合播出的话最终会被剪辑掉。
我们在一旁站着或坐着,看着这场采访,没人发出声音,这个时候似乎也没人瞧不起凤三了。
采访到了最后,摄制组开始收拾器材,摄像机和录音设备还开着,摄制组问凤三最后有什么想说的。
凤三迟疑犹豫了好一会,说:“京剧日渐式微,我已经不能再唱戏了,我怕以后再也没有人唱戏了,京剧就这么亡了,没有办法吗?”
摄制组的一个人笑了笑说道:“唐诗宋词元曲如今什么地位,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流行,你不能去强迫它流行什么,到了它该退场时候,它注定要退场,京剧已经过去了,未来不需要它。”
摄制组的另一个人笑了笑说道:“我们有电脑,我们有网络,我们可以保存关于京剧的全部影音和文字资料。”
摄制组在小镇逗留了几天,小镇有些古迹,他们四处游玩,几天以后他们背着包在镇上坐上车去往别处,至于那个纪录片,我至今没有见它播过。
6
爷爷说凤三是孤独的,这个小镇没有他的朋友,这些人都是世俗的,茶余饭后抽根烟讲几个荤段子就过完了一生。
摄制组走后,凤三于是成了名人。这个小镇从古至今没有出过一个名人,大家都很平凡,或者说是平庸。凤三成了一颗星,他从一个北方人变成一个南方人,他从一个外地人变成一个当地人,他就是这个小镇培养的一个伟人。这个伟大的“伟”有一半的“伪”在里面,而这个“伪”是我们这群俗人赐给他的。
舆论是洪流,我们就是这股洪流;缔造是猛兽,我们就是这头猛兽。
这个孤苦的老人,最后的价值被我们一点一点地剥削掉。
因为凤三的原因,我们这个小镇出名了,如果他能够在他最辉煌的年龄出名并且死掉,那么连他用过的马桶都能成为文物。他那些故事被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多了很多香艳的成分,附近镇上的居民赶来只为了见他。他们好奇,他们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大事,他们这辈子只爱听故事,他们朴实,而这种朴实却是在骨子里滋生的愚昧和麻木。
小镇有名以后,镇上办了几场活动,都是跟京剧有关的,借以推广这个小镇。主办方希望凤三上台唱两段,凤三拒绝了,他不能唱,但没有用,他无法决定自己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那嗓子因为几十年前被迫吞过一块炭的缘故,不是正常人的嗓子,吓哭吓跑了不少人,他灰溜溜地下场,没有赞扬声,只有一片喝倒彩的嘘声。
我们笑了,凤三是个怪物,我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我们依旧嘲讽他,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他像个虫豸一样被我们踩在脚下。他依旧是个老乞丐,没人可怜他,他不过是我们这些小镇居民在某个午后闲聊打发时间的谈资,我们在意他只是因为他给我们这无聊的生活增了点色彩。
来了耍猴的我们去看,来了跳楼的我们去看,来了明星我们去看,我们就图个热闹,我们就跟着起哄,这儿太平淡了。
流浪的旅人,穷困的文人,理想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小镇容不下这些,这些都是怪物,小镇就是一把火,把怪物们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不接受任何一个异类,我们要把这些异类同化。
7
小镇居民又来到我爷爷的店里,店里温着黄酒,爷爷独自喝着,他们带来各种消息各种故事。
我在一旁听着那些不幸的故事长大,叙述者对那些不幸的故事加以嘲笑,脸上一丝羞愧都没有。
凤三死于一场大火,这是我记得特别清晰的,如果不是我们几个小鬼胡闹,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是个冬天,草木枯败,北风呼啸。
我们几个玩伴在河边玩火,火势迅速窜大,大火把沿河两岸的芦苇烧得噼啪响,风刮得越猛,火窜得越旺,一路烧了下去。南方的河岸两边多数是搭建的茅房,很容易烧着,一旁的墙角堆着柴草,正屋离这些柴草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大火把这些茅房和柴草都烧着了,一路烧去,连城一片,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人们提着水桶出来灭火,多半杯水车薪。大火也烧去了凤三的家,那个破烂的屋子一点一点被大火吞噬,门前菜地的菜也已经焉吧了。
人们提着水桶站在马路上看热闹,没人想起屋里是否有人,大家只是呆呆地看着。而后屋内传来一段京剧,那段戏鬼哭神嚎似的,穿过大火而来。
人们说凤三还在里面,他们朝着大火喊了几声凤三的名字。其实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凤三裹着被子冲出来没有任何事,大人们冲进去救他也是能办到的。
没有人这么做,我们只是站着,犹如看一场戏,这场戏我们等了几十年,如今它谢幕了,它的上演即是谢幕。
那段京剧,听得人泛起鸡皮疙瘩,而后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在大火中消失了。
大火过后,人们在那栋倒塌的屋子中发现凤三烧焦的尸体,跟一根烧烂的木头没什么区别。
这时我听到周围的大人们议论凤三,他们说,凤三死了,真是场闹剧。
我后悔当年放的那场大火,大人们说我当时不懂事,我深深地自责。凤三可以在火势蔓延前逃出那栋屋子,他拒绝了。
8
听我爷爷说凤三入戏太深,他出不来,如果他能死在六十年代的北京,也许是幸运的。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见多了平淡无奇,后来我离开了家乡的小镇,凤三是让我在意的一个人。
他演了他的一生,演出了他的最后一场戏,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没有人为他落泪。
我爷爷说他是个疯子,当时年幼的我并不能理解,风三死后我没遇到几个出格的人,我的阅历始终不深,在别人对着一篇文章潸然落泪的时候,我却哭不出来,我会笑话这些人至于吗?
后来我出于兴趣研究中国的戏剧文化,时常会想起凤三这个人,在京剧这一块花了很多功夫,写了厚厚一叠的笔记。
但实话说,我不爱京剧,我听不来,京剧会没落吗,我知道有“灭绝”和“遗忘”这两个词,作为遗产它是够格的。
许多年前的今天,我年纪小,我在我爷爷的小店听故事,那些故事的叙述者终究会死去,那些故事中的主角或已死去。
时代不同了,小镇变样了。凤三死了,戏子死了,京剧死了,文化死了。我们活着,我们活该活着。
——这篇文章的灵感来自于戴正阳的《角儿》,题材是相同的题材,故事是不同的故事,我是个悲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