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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不落

来源:二三娱乐

文/陆宇昊

曾有学者著文阐释中国文化下个性人格在传统磁场的全盘统摄中层层损减的无奈处境,在我看来,这样的无奈主要还停留在高等级的文化层面。任何群体性的文化体征无一例外都有广泛的社会阶级基础作为生长环境,而生长环境又可以反过来成为这种文化体征赖以长存的基本保障。往小里说,这样的互相担保可能并没有什么不乐观之处。中国的历史那么久、劳碌那么多、奏折那么厚、嫁娶殡丧的迎送行伍那么长,这对于任何试图前进的社会都是难以卸脱的足枷,无非在传统中国这样的前进相对更为滞缓。只是一旦朝政绵延、战火压熄、道士和篾匠的儿子开始教自己的儿子成为道士和篾匠,历史也就打开了因果循环,从此不必再有长进。也许可以指望改朝换代,但这对于民间生态不过是在从因到果的循环之前加上了从毁灭到复苏的插曲,而即便李家的天下已成赵家的山水,几千年同一生态下的复苏往往不存在重构的可能。要令一个成熟到了疲倦的巨神修复一些并不伤筋动骨的创口,实属不易。古中国的变迁难题,大抵在此。

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友人在暑假里腾出时间去叩问蓝印花布的现代发展时会怀有如此复杂的心绪。当蓝印花布艺人的地位最终被挤占到小作坊的一方矮凳上,他的作品再华美也很难不让人触景伤情、对蓝印花布曾经的辉煌难以动辄想象。不难想象的反而是,陆义茂染坊外舟楫如梭之时新世纪的暖风已经在欧洲海岸远远地招摇,而这种新世纪的资本主义新生态在初始阶段的扩张手段又极其残忍。曾经体肤之亲的印染艺术后有对历史遗留因素统一的拷打和批判,前有洋布机织品低价优势和时尚优势的凌驾与封杀。大运河畔的蓝印花布于是很难不进退维谷,染缸凝冻了,布机速朽了,蓝靛摧折了,蜡刀锈损了,只剩下几卷栖栖遑遑的花布面对着同样手足无措的中国人。我所写的感想中有一句“一种并不异己的生命系统最终沉在了运河泠泠然的水波中”,其实同时沉下去的,恰恰是这些不用流血、不用追杀、不用政权颠覆和阶级倒转已经不能拔除的文化特征,即便这些文化特征的过去,往往有极度骄人的辉煌气派。

既然传统的保存方式如此容易为外力覆灭,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让一种古老生态不通过个人的奔走呼号而是通过群体的默认接受实现自我更新和自我转捩呢?这样的自我更新很有可能是不全面的,这样的自我转捩很有可能是要以丧失古老生态的部分美感为代偿的,但是只要这种古老的生态尚能保留,就依然存有唤醒其本源之美的转机。很多生态都能满足这个要求中对于“本源性”、“社会接受度”、“影响力”的种种要求,但是只有极少的生态可以在最开始关注自身似乎最不需要顾忌的“生命力”。或许因为有的是革新发展的机会,或许因为有的是自塑自雕的转机,但是这类不够成熟的生态无一不在上世纪的风浪里洗刷殆尽。这片土地归根到底,太不太平。

我于是花了很久在阳台的某角落探出去寻到月亮——节日文化,这已是为数不多的寄托和依靠。

说节日文化是自发传承至今的古老生态可能容易造成误解,似乎节日文化千百年来一以贯之、再无演替。事实看似的确如此,月饼还在盘里乘着,明月还在夜空吊着,如果家有幼子,“举头望明月”、“但愿人长久”的箴言可能还在以一种二十一世纪的腔调屡屡复诵。火车公车连夜奔抵、高铁地铁直通家门,真正人分两地情发一心的感慨已经不太适用于可以用车票机票轻易填平归途沟壑的现代游子。团圆,这本也奢侈的大年中秋双料习俗,已经延着这样的坦途完完本本让渡给中秋。

问题在于,一个已经不需要思乡的中秋是否依旧值得缅怀?一个极尽排场的团圆筵席是不是羼杂了太多非中秋非节日的因素在内?如果这样的中秋已经可以令人满足,那么古老节日保留至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果世间再无值得团圆之人和团圆不得之缺憾,当生活已是一条水平的坦途,我们是否还能在某一段上坡路惊喜邂逅尽头遥遥的月亮?

这的确是无事生非,但是全盘接过中秋节而坐享其成的现代人也有必要保持一定的清醒。今天不幸见到一篇《碎秋》词,一无所指且辞藻华丽,通篇流露出穿凿附会、生搬硬套的斧凿痕迹,俗不可耐。本想能为中秋出一试水之作至少值得鼓励,却见到篇头赫然写着“禁止转载”四字,名为保护,实为标榜。这足以令人无话可说,又有作者补充对诗词的看法,认为古诗词比当代诗词好写得多,孤芳自赏到了滑稽的境地,也就不能不让人哑然失笑了。转念一想,在秋意渐消、佳节索然的今天里写诗无非是应酬一写,如果说现代人写古体词是赝品,那么这一首也就是赝品中的赝品,本不用过分计较。只不过在中秋看到没有任何自知之明的我的侪辈狂妄到试图染指门槛极高的古体诗词,一笑之外又不免为我们的文化传承环境隐隐担忧。

其实这也是中秋节在光怪陆离程度前所未有的现代所面临的处境。在传统观念中,企盼团圆总比团圆更为司空见惯,于是一个文人本着基于健全人格的文化良知在黑格尔的悲剧论中“一边犯罪一边为自己辩护”,这就产生了扣人心弦的悲剧美。这种古典悲剧美一方面为冰华冷月的情景所照鉴,另一方面又为千水茫茫的处境所提纯,一旦成诗,必成绝响。之于现代,为余秋雨所诟病的“便利”成为都市人生活的标签,既然归家便利、赏月便利、吟诗作对一应便利,那“清辉玉臂寒”、“一声吹断横笛”、“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更携取胡床上南楼”中一份份沉重的思想负担和由此而生的审美趣味都将不复存在。

更为不幸,还有一天假期。兴味索然、游人如梭。交杯接酒、觥筹交错。朱门豪兴、寒士悲吟。中秋之月,再也落不下来。

家宴上有幸吃到美心月饼。外皮柔韧软糯、内馅酥浓可人,辅以广式月饼饼皮中天然包含的巨量转化糖浆,将无锡人嗜甜的味蕾伺候得服服帖帖。只是食用之后咸蛋黄的流心馅在口中浓重的咸香挥之不去,好不容易接到半杯饮料漱口,喝下之前又自觉暴殄天物。其实早该料到,既然中秋晚会已经从文化节变成科技秀,那么中秋节的一切自娱自乐,我们终将无福消受。

于是开始怀念前几天坐车拜访友人的下午。拜访之前想到中秋节那天友人将独自在家,于是忙不迭从柜子里摸出两个月饼捎上。待到将月饼亲手交出时才发现她家有一套月饼礼盒码在桌边,齐齐整整,衬得我手上本不高级还被公车人流挤到脱形的月饼分外可怜。事后回想,所记得的却不是那一瞬的窘迫而是那个弹琴听歌聊聊天的下午。

我不想以此为最终的结论或出路,只能说一句明明那天并不是中秋——或许都市人在中秋之外,还有不得不需要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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