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岛 林雪峰 下】
走出港口区,穿过一条栈桥,却叫一队驮兽拦住了去路。这些驮兽有两人多高,身体健硕,背上背负着超乎想象的两大包物资,四足踩着船面,不紧不慢地踱步前行。驮队过得极慢,等了一刻钟,才见一名驯兽人挥着鞭子走了过去。
眼面前又是一番诡异的景象,无数的兵在平敞的船面上往复奔跑,操练队形。桅杆顶端的旗丁双手翻飞,好似在舞蹈,各色旗帜幻化之下,奔跑的兵各自穿插,或立或蹲,演变出来千奇百怪的阵列。
船舷角落,另外一队兵在练习弓箭与火器,充作箭靶的一根立柱上面刺猬一样插满箭羽。偶尔有人脱靶,羽箭直射出去,迅疾仿佛流星,数百步之后才摇晃着坠落大海。
阿里别领着众人从船舷边上的通道绕了过去,连续翻越了三四艘兵船,走过一处摇摇欲坠的吊桥,再用小船摆渡过一回,来到一艘胖大的板屋船前。
板屋船大概是作装载货物用,走道两侧堆满了层层包裹的物资,连甲板上都捆扎固定了不少包裹。阿里别立到舱门前,说道:“忽察大人明天才有空见你们,这里的底舱还有一些空位,你们且委屈一下。”青雀的船员们不敢争辩,互相望望,低头鱼贯而入。
林雪峰向远处眺望,发觉走了有一两个时辰了,自己却还在浮空岛的边缘位置。岛中心那里聚拢着几十艘楼船级别的巨大战船,单是船上的艉楼便高过百尺,更不必说那伸手摘星辰的风帆桅顶。如此骇人的海船,只怕每一艘都需要千把人的海员才能操控自如。对浮空岛的宏大规模,林雪峰再一次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走进舱门,眼前暗了下来,周围都是船舱壁板,只有一条狭窄的阶梯盘旋而下。阿里别当先举火领路,色目人的手下裹挟着青雀的船员缓缓跟着。最末是几名刀手,一只手攥着刀柄,随时可以抽刀出鞘,饮血取命。
这板屋船看着平常,其实吃水颇深,众人起初还数着船舱楼层,盘旋转圈不知走了多久的阶梯,一个个全部晕头转向,再数不清楚层数。
阿里别忽然站定,打开一扇舱门:“这里便是底舱了,里面还有几间空房间,你们随意安住,明日我派人来带你们去见忽察大人。”
众人于是低头迈过舱门,一一进入底舱。
等落在最后的林雪峰和阎大眼也进了底舱,阿里别又说:“一会有人会给你们送食物和饮水来,你们在底舱可以自由行动,但不可去别处闲逛。若是叫巡检的兵捉住,只好拿去喂忽察将领喂养的大鱼。”言毕掩上舱门,吩咐两名刀手守在门口。
林雪峰几人面面相觑,没奈何点起灯火四下观望。这底舱极其宽敞,一眼望不到尽头。左右隔成相互连通的数个巨大的舱室,存储着一些食水资材。
空气混浊迟滞,有一股子死物的腐臭味道。
包裹与包裹之间也住着人客,都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水手,有些躺在吊床上昏睡,多数则聚在一起围坐着默默无声。看有人进来,水手们往这边瞥了一眼,又都回过头去不加理会。
林雪峰与阎大眼领着众人选了一处角落坐下,寻了些草席铺好,说了会子话,却全没有办法可想。稍待,阿里别的手下送来吃食,林雪峰只吃了两口便放下了,在草席上躺倒。没有心情,而且也确实难吃。
似乎是睡着了,觉得周围都静,只有酣眠的声音。大概是因为船太大的缘故,并没有觉出浪涛来,船体沉稳有如王屋太行,巍然不动。
林雪峰一会嗒然入睡,一会又睁开眼,半梦半醒。忽然浑身起了冷汗,猛地坐起身来,只见一个脸上横七竖八划了数道刀痕的水手举着一盏昏灯坐在自己的边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
见林雪峰醒了,那面目可憎的水手歪开大嘴笑笑,压低着嗓子对他说:“长夜漫漫,处处险恶。”
“你我来自海洋,必将回归星辰。”说完,水手吹灭手中的灯,隐没到黑暗中去了。
林雪峰被惊到了,站起来找了一圈,全没有那水手的身影。立着淌了好一阵的冷汗,他躺回草席,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刚才听到的话,全然没有头绪。
底舱里面没有日光,难以知晓时间。昏昏的过了几个时辰,水手们纷纷起身,拾掇好在舱门口候着。舱门打开,一群当值完毕的水手呼啦啦地拥进来,抢了吊床爬上去昏睡。抢不到吊床的,撇手撇脚往角落里一躺,仿佛坏掉的人偶一样,无声无息。
青雀的船员被惊醒,默默地坐起,担忧着自己的运命,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会阿里别带人来领林雪峰,阎大眼想跟着同去,阿里别粗暴地阻止说:“忽察将领只见船主一人,其他人都在这里等着。”阎大眼和林雪峰对望一眼,只得依旧坐回地上。
顺着阶梯盘旋走到甲板,林雪峰大大舒了一口气。日头偏斜,才刚清晨,腥湿的海风吹拂在脸上,畅快淋漓的感觉。
兵丁给林雪峰蒙上了眼罩,牵来一驹矮马,吩咐他骑上去。马匹低着头喷了个响鼻,踩着甲板轻快地踱步前行。
走了有一盏茶功夫,有人勒住了马缰,喝令林雪峰下马。除掉眼罩,发觉是一只兵船,旗帜招展,到处立满了执斧持刃的士卒。别船上过来的人站成了一列等在船头,时不时有人从船舱里出来,或者拿着文书,或者举着令牌,匆匆而去。
阿里别领着林雪峰越众而入,连过了三道哨卫,进到最中央的舱堂里。这舱堂装饰极阔绰,铺了外域波斯胡的地毯,边上还有壁炉,烧着小臂粗细的松木,泛出慵懒的松香气来。
空间也大,几乎和林雪峰昨夜里住的货舱一般大小。偌大的舱堂,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几把高背的椅子,一名胖大的汉子正伏在桌子上就着烛光看信。
那汉子有点年纪了,上身穿了一件环甲,裸着半边胸膛,露出肥腻的肉来,头上髡发垂肩,鼻翼上面还缀着一粒雪白的珍珠。
阿里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忽察大人,青雀船主带到。”然后就站到了一边。林雪峰也跟着施礼,唱了一声喏。
忽察抬眼看了一眼林雪峰,继续去看手里的信。好一歇过后,忽然开口问道:“你这船打哪里来,到何处去?”声调古怪,竟是个阉人。
林雪峰回答:“小可是泉州的海客,打南洋来,去往鲜国。小可乃是老实本分的行商,还望将军大人发还青雀,准允小可继续上路。”
忽察没有答话,两边背对着林雪峰的高背座椅那里却传来一阵爆笑声音:“这家伙说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海客哎……”
“就是这老实家伙在庆元府让我们兄弟吃了好大一个苦头,真真是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咬疼人。”
“三别抄有债必还。你说这混账忘八送了我们这么一份恩情,我们该当如何回报?”
“按三别抄的规矩,就该一刀剁了,然后丢到海里去,清爽干净,只是太便宜了他。”
“西番僧喜欢将人绑在火刑柱上烧,说是献祭给上帝的牺牲,每次看都叫人激动万分,不如我们照样烧了他……”
“要我说,既然是在忽察将领这里逮到这厮,就当把他剥干净了,丢给忽察将领的大鱼吃。你是见过那大鱼的,十丈开外,通体净白,一口就能卸下一只大腿来……”
这一通对话又快又疾,说话间两名身材矮小,半人高下的红袍将官从高背座椅上爬了下来,满脸奸笑地往林雪峰这边走来,可不就是明州港时临检过林雪峰的朴正平、朴正太兄弟二人。
当日朴氏兄弟没有看住大船青雀,让林雪峰自明州港偷跑了出去,非但被三别抄林衍赏了一顿好打,临检的职务也叫撤了,只能做一些鞍前马后的杂役工作,直到浮空岛出海才又被提拔回了原职。
林雪峰呆立在那里,没意料到居然会撞见故人,一时间无话以对。
(本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