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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秦宣(第6章:虽死犹生)

来源:二三娱乐

    秦宣是三天后见到秦思齐的,上一次见面时秦思齐脸上隐隐的生机已经完全没有了,整个人佝偻着,越发瘦的一把骨头,头发全白了,面色泛黑。

    秦宣大吃一惊扑上去抱住父亲:“父亲,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审你了?对你用刑了?”

    秦思齐慢慢转动眼珠,看向儿子:“师爷来过了。”眼神哀伤:“是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做了蠢事,惹来灾祸。”

    秦宣扶住父亲:“不,是奸人阴险,不是父亲的错啊!”

    秦思齐苦笑:“秦思齐,见贤思齐,我拿王典史当贤人,以他为尊,哪知道贤人伪善,包藏祸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帐册给他看,自种祸根啊!”又望向秦宣:“我死不足惜,只是背了污名,连累了你。”

    秦宣拉住父亲:“此时放弃,为时尚早。事到如今,我去找老师,请老师为父亲主持公道。”

    秦思齐看着儿子,眼神哀痛:“谢大人离得远,远水难解近火。这件事情牵涉那么大,待你找到他,他有心为我申冤,也不是一年半载能成的事。明年你的科考一耽误,不知要误到什么时候去,我儿子的大好年华啊!如今家里一副重担都在你肩上,我们宣哥儿还没有成年呐,就像个大人一样奔走救父了。我这一生庸碌无能,能得你这么个好儿子,此生也值了。”

    秦宣心中大痛:“父亲说哪里话,您养儿子这么大,没有享过一天儿的福,如今遭受这样的冤屈,我一定拼尽全力为您讨回公道,救您出来。”

    秦思齐自怀里拿出一件衣服递给秦宣:“这里面有我写的事情始末。还有我默出来的账册,虽不完整,也有七八分全了。”

    秦宣接过衣服,衣服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他看向秦思齐:“父亲怎么会有笔墨?”

    秦思齐的目光变得凌厉:“师爷给的,欺我好骗,让我写信呢,还想拿我逼你。”又看向儿子:“谢大人对你有大恩,我们秦家绝不能恩将仇报诋毁他。”秦宣点头。

    秦思齐道:“你放心,我不会认下污名,绝不让奸人得逞,葬送了你的前程。”

    秦宣本来担心真相会把父亲击垮,可是此时看父亲神情决然,眼神坚毅,心里反而不安起来,他拉着父亲的衣袖嘱咐道:“父亲在这里万事都要多保重自己,等着儿子给您洗刷污名。”

    秦思齐点头,催他快快离开。


    秦洛歌这篇文章是不会写出来了,饥饿和死亡让百姓的怨愤日益强烈,粮库亏空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县衙贴出告示,要审理盗取赈灾粮的秦思齐。

    芸娘本来要去看,被秦宣拦住:“到了那里,我会见机行事,娘去了反而叫我分心”。

    秦宣一个人出门,跟着人潮一起走向县衙大院。

    秦思齐刚被带到院子里,尚未走进公堂,就有百姓朝他吐吐沫,拿了石头松枝砸他。

    知县端坐堂上,看的心中快意,索性让他跪在院中,凡有话都由衙役传到院中大声问,让周围百姓听个清楚。

    秦思齐跪着,这个院子,这个县衙,他在这儿做事做了几十年,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他都非常熟悉,想不到有一天会跪在这里受审。

    秦思齐平时的口齿并不伶俐,遇到口才好的人说话他只有听的份儿,人多的时候,更加说不出话来,听到知县一句句问话传来,竟不是在审案,是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要定他的罪。

    在饿死了人的大饥荒时候听到有人拿了县衙的粮食去卖钱,围观的百姓越听越气愤,一块石头砸中秦思齐的额头,鲜血流下来,秦思齐带血的脸看向四周,周围莫名的安静下来。

    秦思齐知道,他能不能用这条命为儿子撕开生路就在此刻了,有如神助一般,他挺直了佝偻的腰板,声音洪亮,将他遭人诬陷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等知县发现他在说什么时,秦思齐的话已经讲完了,知县发狠,喊衙役打他五十大板。

    未等衙役靠近,秦思齐仰天大喊:“我冤枉啊,清清白白,天地可鉴!”说完,拼尽全身力气,撞到旁边石头上,当场气绝。

    这是秦思齐熟悉的地方,他一心寻死,没有人能拦得住。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往前涌,众衙役连忙围成圈挡住人潮。

    秦宣双眼通红冲在前面,被一个身材高大的衙役用胸膛挡住。衙役抓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不要辜负了你父亲的一条命,快回家等着消息来收尸。”

    秦宣抬头,是莫大叔,跟父亲一起做杂事衙役做了很多年。

    莫平见秦宣站住,转身冲到秦思齐身边,探探他的鼻息,大声喊:“回禀太爷,这人死了,真死了,怎么办啊?”

    众人哗然,还在往里冲,都想看仔细。

    县太爷也顾不上让人传话出来了,冲到院子里冲着周围的衙役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把这些闲人给我统统轰出去,去找大夫来,死人也得给我救活了。”

    秦思齐是当众喊冤,自尽身亡的,不论酷刑逼供还是拿他的尸首按手印认罪,都已经不能了。他经手的库粮并不多,根本就没有经得起审查的证据能定他的罪,此时勉强定罪,秦宣不会善罢甘休,只怕将来给谢宁留下把柄,反而麻烦。只好叫秦家来收尸。

    库粮被盗的案子闹的这样大,巡察大人此时也顾不得同门之谊,撂下话让知县限期破案,否则他就要照实上报了。

    秦思齐没有被定罪,不算有冤,芸娘要去找巡察大人喊冤,秦宣知道没有结果,还是陪她去了,被好言抚慰一番,让回家等消息。芸娘伤心欲绝。


    半个月后,南山普济寺,秦家在这里为秦思齐做超度法会。

    自那日跟着衙役到县衙收尸起,秦宣帮着母亲忙里忙外。家里剩了他一个男丁,凡要男人出头做的事情都由他做。

    入敛、守灵、出殡、下葬、法会。

    芸娘哭晕了不知道多少次。

    秦宣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不论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那天的情形一遍遍在眼前上演。

    这样强撑着忙碌,秦思齐下葬以后,秦宣胸前的翠竹哨子就开始发黄了。

    超度法会做了四十九天,秦宣在普济寺住了四十九天,每部经都跟着念,唯有专心念经的时候,眼前什么都没有。

    法会结束后,收拾东西,秦宣发现胸前的翠竹哨子又恢复了翠绿,他抬头看看大树顶上蓝蓝的天,法会的效果这样明显?父亲应该得了功德升天了吧?!

    父亲用他的鲜血洗刷污名,用他的生命为儿子挡住了算计,碾碎了奸人的阴谋。父亲本来就应该在天上的,四十九日超度的是儿子痛苦的灵魂。

    秦宣此刻才觉得眼睛发酸,他抹抹眼睛,收拾好东西,带着娘和妹妹去父亲坟上,要给父亲磕个头再回家。

    秦思齐葬在东面山坡上,正对着县城。从山上望下去,城中粉墙黛瓦,河水纵横,穿城而过。

    母子三人在秦思齐坟前,燃香倒酒。

    芸娘的眼泪无声的流出来,芸娘十六岁出嫁,与秦思齐是少年夫妻,恩爱情深。

    秦思齐家原本也是读书人,只可惜到了上一代就家道中落了,秦思齐读过书认得字,进了县衙做衙役,芸娘嫁过来后,秦思齐教她识字,给她讲书,家里没有书,秦思齐就背诵从前学过的。

    夫妻俩志同道合,日子过的十分投契,有了一双儿女,聪慧乖巧,多幸福的一个家啊,怎么会这么快就破碎?芸娘眼泪又流出来。如果不是挂念儿女,芸娘真想随了她的夫君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生一世不分离。

    秦月兰给父亲磕了头,站起来就紧紧拉着秦宣的手,小小的手掌软软的。秦宣看看妹妹,瓜子脸小的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满眼忧愁。

    秦宣摸摸妹妹的小脸:“别担心,还有娘和哥哥在呢,等回了家,哥哥教你认字。”

    秦月兰拉紧哥哥的手,迟疑的说:“哥哥不是还要回书院吗?”

    秦宣蹲下来,摸摸妹妹的头发,柔声说:“哥哥不回书院了,我们在家里给父亲守孝。哥哥教会你读书,好不好?”

    秦月兰忧伤的眼睛有了神采,她抱住秦宣的脖子,小脑袋埋在秦宣颈窝处,秦宣觉得脖子上有温热的泪水流下,紧紧的抱住妹妹。


    下午,母子三人回到家,推开门,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可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已经不在了,院子里挂了白布,凄凉冷清。

    晚上,秦宣睡不着,静静躺着,听母亲做针线。

    做了很久,芸娘累的头晕眼花才吹灭油灯去睡。

    秦宣又躺了一会儿,轻轻的起床,来到院中。

    院中桂花树静静的站在那里,展开的枝叶像温暖的怀抱。

    秦宣坐到树下,想起中秋节那天,娘做了满满一桌美味的饭菜,每道菜他都吃了,每道菜的滋味他都记得,他陪父亲喝酒,一家人赏月吃饼。

    他记得那天娘在厨房忙碌,他在树下温书。父亲怕妹妹吵,带了她出门逛去。

    回来的时候,秦思齐脖子上扛着秦小妹,手里提了一个纸包。芸娘从厨房出来,接过纸包一边打开一边问是什么东西。秦思齐说是栗子糕。芸娘埋怨:“今天的点心够多了,又买。栗子才新下来,不够面,等几日做出来才好吃呢。”

    秦思齐嘿嘿笑:“我们以前住在杨家湾的时候,宣哥儿最喜欢吃王婶家的栗子糕。”芸娘“呀”一声:“来回几十里地呢,你带着妹妹走那么远去?她们家的糕舍不得放油,蒸的太干,想吃不如让我做呢。”

    秦思齐把秦小妹从脖子上放下来抱在怀里:“有一年没钱了,宣哥儿想吃我不买,站在她家门前哭,王婶看着可怜,给了他一块,宣哥儿捧在手心里拿回家,被我打落了,把宣哥儿好一通打。那时候宣哥儿还没有兰姐儿现在大。后来宣哥儿病重,留在鹤鸣山,我就后悔呀,有钱了,一定要买给宣哥儿吃。”秦小妹伸出小手给父亲抹眼睛:“爹爹不哭。”

    秦宣坐在树下,看着黑黑的夜空,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

    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个全家团聚的中秋节,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

    风吹过来,抚过秦宣满是泪水的脸庞,似是父亲在给他擦泪,大树哗哗响,似是父亲在劝慰。

    不,哗哗响的不单是大树,还有河水。

    秦宣反应过来,忙到厨房推开窗户看,河水已经快漫到窗口了,秦思齐封好的后门挡不住河水压力,门缝里渗进水来,很快就淹过了秦宣的鞋底。

    这水来的古怪,没有下雨,怎么河水会涨起来?!

    秦宣爬上厨房窗口,伸手到水里摸索,解开栓船的绳子抓在手里,踩着窗台把绳子栓到树上更高的地方。他又回身跳下地,奔到灶前掀起锅盖,里面整齐的放了一摞野菜饼。

    今天在秦思齐墓地下面的山坳里摘了好些野菜,芸娘说烙了饼明天分给逃荒的人,让秦宣把功德回向给秦思齐。

    此刻也顾不得了,秦宣忙包了饼上楼叫芸娘。

    芸娘劳累到后半夜才躺下,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似乎是秦思齐在唤她,可是,喊她什么?娘?芸娘一下子惊醒,看到秦宣一边喊她,一边手上不停的收拾东西。

    秦宣看芸娘睁开眼睛,忙把饼和衣服放到她身旁:“娘,发大水了,已经淹到厨房,看样子还会漫上来。饼我拿上来了,娘快包起来。我去叫妹妹。我们坐船走。”

    芸娘忙翻身开了床头柜子,拿出一包细软绑在身上,又把秦宣收拾了一半的东西包好。

    秦宣牵了秦月兰过来说:“我去拉船。”

    可是一楼下不去了,水已经到了楼梯口。秦宣忙转身打开二楼窗户,水涨船高,船就漂在二楼窗户底下。秦宣回身喊:“从这儿走。”跳进船舱。

    芸娘把女儿扶上窗台,秦宣抱过妹妹放在船上,又伸手拉芸娘。

    芸娘带着秦月兰在船舱里坐好,秦宣解开船绳,小船顺流而下。水虽然涨的快,所幸河道不宽,两边又是房子山墙,掀不起大浪。只是水来的急,又是半夜,哭喊声、惊慌的叫声在周围响起。秦月兰躲进芸娘怀里,对秦宣说:“哥哥,好多人逃不出来。”

    秦宣小心的划着船,避开水里漂的东西,说:“是,幸好爹爹给我们准备了船。”

    秦思齐不在了,可是他依然保护着母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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