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晚上10点，刚买完书的我，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唯一感觉到热量和热闹的地方，是远处亮着灯的库布里克书店。月亮接近半圆的状态。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着。
一个接近静止的夜。
那个黑影就这么悄然无息地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说实话我并不知道ta何时坐下的，所以猛地还是吓了一跳。本能反应我想弹跳起来叫出声的。毕竟我曾经在夜里回家路上遭遇过莫名的袭击。
但是我一动都动不了。神经似乎被冷冻住了。但异常奇怪的是：我心里却一丝恐惧都没有。
“嗨，一个人？”黑影开口说话了。干瘪的声音。我从未听到过如此的声音，仿佛它不是从嗓子发出。但是我确认，那是一把男性的声音。
“嗯。一个人。”我没想到，我会回答他。
“你买了本书？”他指了指我身边的书。
“嗯。”
“什么书？”
“《掘墓人手册》。”
“啊！”黑影长长地叫了一声，“你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见过这本书。这书应该绝版了才对！”
“噢？你也读过？”我没想到自己能跟这个黑影聊了起来。因为这本书的确不是新书，而是一本看起来很古老的旧书。
“倒不是我。而是一位小女孩。”
“噢。”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
1.
我第一次看到Liesel，那还是在1938年的德国。当时纳粹开始到处清剿异见份子，包括共产党人和犹太人。她母亲是一位共产党人士，独自一人无法带着一对儿女生活下去。于是她只能带着儿女，送去给一对德国夫妇。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列火车喷着浓烟，驶向一座德国小城。而我必须得登上那列火车。有一个任务在等着我。
穿过一列列车厢，我来到一位抱着小男孩的妇女前。而这时候，我看到了旁边坐着的Liesel。我不知道她的年纪，大概10岁？但她身上发出一种光。我说不清楚是什么光。
但这让我彻底记住了她。
小男孩是Liesel的弟弟。他在母亲的怀里去世了。很突然。但我早就知道了。
最后Liesel独自被送到了陌生的养父养母那。她的养父和养母性格迥异，前者温柔细腻具有幽默感，而后者则毒舌尖酸不讨人喜欢。
Liesel要重新面对这全新的生活。而关键是，和同龄的孩子相比，她竟然还不认识字。因此文字对她而言，一方面是一种羞愧所在，另一方面又是一种强大的诱惑，吸引着她。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你很难界定它绝对的好和坏。
而她的养父，用一本书开始教授Liesel认字和阅读。那本书，就是《掘墓人手册》。额，的确用如此重口味的书来作为教材，对一位小孩而言，有点不合适。但是那个年代，纳粹党正开展“焚书坑儒”般的清洗行动，人民其实过着艰苦的日子，书籍对于很多人而言，是某种奢侈品。
至少Liesel视之为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某次在小镇广场上的烧书游行后，她悄悄跑到焚烧书的大炉子边，抢出一本还没被烧掉的书，悄悄塞到怀里。养父知道了，没有怪责她，尽管他知道这要是被军队或者警察知道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养父告诉她，然后带着她和书回家，继续教授Liesel认字读书。
她如同一块海绵，尽情吸收着书本的信息。我没见过有人像她那么爱读书。那是最纯粹的热爱。
2.
很快，Liesel一家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危险当中。养父当年的救命恩人是犹太人，而他的儿子从纳粹的毒手下逃出来，前来Liesel家躲避。一家人接济了这位小帅哥马克斯。
马克斯每天都待在Liesel家地窖里，从不敢出门。大家过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太保或者警察们发现。但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他们却培养起了像家人一样难以割舍的深厚感情。关键是马克斯教会了Liesel更多关于阅读和思考的道理，并且鼓励Liesel有一天一定要尝试写作，写出自己的心声。
但某次马克斯患下重病昏迷，Liesel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每天夜晚都在床边给马克斯读书。但是书太少了。Liesel没办法，最后只能铤而走险，去当地一位纳粹军官家里“借书”。马克斯最终熬了过来，而他醒来后见到Liesel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天天在我耳边吵着，叫我怎么能离去。
而那个年代是黑暗的。战争带给所有人的生活，都是极其残酷的。就好似一台坦克，无情地将大家的生活碾压过去。而某次的意外，让马克斯必须离开Liesel家里，继续逃亡天涯。Liesel的养父也被征募去军队，幸亏最后仍平安回到小镇。对Liesel而言，她最恨的就是希特勒。不仅带走了她亲生母亲，还有马克斯，差点还有她养父。
我一直觉得，是书籍保护了Liesel免于在那动荡的岁月里坠落。书不是仅仅是纸和文字。它代表人类几千年来的智慧积累。文字的力量是千万个作者智慧的结晶，其中蕴含的道德指南可以屹立在法西斯狂潮中，坚强不倒。
精神的存活，有时候才是真的存活。所以我们才说，有的人活着，但是ta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是ta还活着。
我第二次看到Liesel时，是在某个深夜。在盟军的飞机空袭小镇之前。当晚所有Liesel亲近的人都离开了人世，在睡梦当中。包括她的青梅竹马的邻居，Rudy。我还记得Rudy最后想对Liesel说的话，是“我爱你”吧。但是Rudy没说出来，就闭上了眼。那是如此悲伤的场景。
只是我已经麻木了。
后来，我意识到第一次看到Liesel时，被她的光芒所吸引，其实那是她极其善良和纯洁的心所散发出来的能量，是一种孩童的本能。她代表了生的希望。
最后一次去见Liesel时，她已经迈过了90年的人生。最终她成为了一位作家，充满智慧，并且用作品影响了无数的人。在她回忆自己人生时，我可以看到，满满都是爱。我真羡慕她的生命啊。
但命数已到，我只能带她离开。
她并没有任何怨言。到最后，没有任何需要文字表达的东西。
只有安宁。
3.
黑影平静地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而我的心已经到了快要跳出我嗓子眼的地步。无数的想法在脑海里撞击。而我还是动不了。只能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恩。你猜到我是谁了吧？”黑影对我说。
靠！
我紧紧咬着牙齿。根本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他为何在此刻出现在我身边。而全身的寒毛都耸立起来。
但是我确切地想起来，我曾遇见过他！
11岁那年，我们一群孩子放学后跑去海边游泳。从来就没有大人陪同。但是我们不知道当天晚上会有12级的台风要来袭。只是知道游泳时海浪巨大，天开始阴沉。我们只是以为一场大雨会来临。住我楼上的小伙伴徐晖好几次被海浪冲倒，拽入海里。我很费劲地才将她拉住，自己却被大浪拖入海里。幸亏鲍湛伸手扯住我头发，硬生生拽住我。而这时岸边远远地有人在喊我们，是徐晖的爸爸。在他身后，我看到一个黑影。看不到脸的黑影。一个浪打得我睁不开眼，再抬头，黑影已经不见了。徐晖爸爸已经冲到海里来拽我们上岸了……
“啊哈，你想起来了。我以为那么久远的事，你不会记得。一般活着的人，从来都看不到我。这是我的原则。”黑影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曾以为会带走你。但好像你挺过去了。但这一次，我真的不是来带走你的。这纯粹是一个偶遇。”
靠！！
“那……你……干嘛要……出现？”
“都说了是偶遇嘛。别紧张，你现在生的欲望可太大了。”黑影站起来了，然后将椅子上的书揣入怀里，“其实是你发现了这本书。它吸引了我。我想带走这本书，Liesel说很怀念它。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脖子僵硬得不像话。
黑影摆了摆手，抬头看了看月亮。转身离开。没走几步，他回头，说：“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很丧气，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你应该知道，惊慌也没用。Liesel教会我一件事，那就是真正的死亡并非是对于黑暗的投诚，不是对我的恐惧，而是对于光明和希望的放弃。”
“其实，你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从我手里偷取的时间。你懂的。”黑影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出一道弧线，像是他的镰刀在发光，又像是说拜拜，“所以，享受这一刻吧。”
4.
醒来，已经将近中午。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我跳起来摸了摸全身，毫无异象。我又光着脚跑到屋子里看了一圈。同样毫无异象。
难道，这只是一场梦？！
对了，还有一个方法知道答案！！
赶紧穿好衣服，我连跑带奔地冲去库布里克书店。推开门直奔收银台，柜台后站着昨晚为我买的书结账的圆脸马尾女孩。我劈头盖脸地问她：“我昨晚在这买了本书！你记得我吗？”
女孩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定睛看了看我，“我……不太记得呢……你买了啥书？”
“《掘墓人手册》！不是新书，是一本老书！”
女孩显然被我这架势吓到了。她缓了半天才说，“我查一下电脑记录，你等等。”
我焦急地看着她在电脑键盘上敲着字，然后过了一会，她扭头对我说：
“昨晚是有人买了一本《掘墓人手册》，9:35结账的。”
她又翻了翻一叠单子，然后看着我，说：
“信用卡账单上的签名，是‘Xiongjun Leung’。”
这，是我的名字。
-完-
【后记】
在短短的周末，我们见识了太多意外，也许还有很多突如其来的永别。
他们说，死亡教会了人一切，如同考试之后公布的答案——虽然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而坦然地面对这个事实很重要：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们都难以逃脱跟黑影的最终会面。并且丝毫不知道他何时就突然现身。
我想你也知道了，黑影的真实身份。有人叫他，死神。
不管你是谁，你和我都一样，不过是从死神的手里偷取时间的贼。我想，是时候让这些偷来的时间变得更有意义和价值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做的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所以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干好每一件事，珍惜你们。
然后，平静等待着下一次与黑影的会面。
【注】文中Liesel的故事，来自于电影《偷书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