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停顿过好几次，努力回忆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是、真令人难过，我能想到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让我委屈的失声痛哭。
------楔子
1
我爸是天才。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评价。
他智商超高，博学多才，通晓今古，过目不忘，口才极佳。
但是，天妒英才。
参加高考的时候，他的数学试卷被风吹落在地。监考老师为了驱散炎热，在泥土教室的地面上洒满水，直到他答完最后的大题，才发现前几页卷纸被泥水模糊的全是污垢，就这样，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数学成绩只得了32分。
一怒之下，他回家种地。
学校为此深感惋惜，于是全校联名上书恳求全国还有名额的大学给他一个机会。
在那个年代，国家很注重人才。教育局听闻此事，带着试卷单独测试他，成绩出来，只扣了七分，但是成绩不能归于国家档案，为了不折损人才，斟酌之后，国家为他挑了一所金融大学，学费全免，他别别扭扭的去读了。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银行，一直从事职业于此。
这件事，从小到大，我听无数人说过无数次，但是他一次也没有提。
我以为他现在过得顺遂，事事如意，时间久了过去的事忘记了。
但前段时间听到他与朋友叙旧，他感慨的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语气里还是有浓浓的悲悯。
2
但是，他只是对命运悲悯，却从没对我心怀慈悲。
不知道他是太为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还是本就是天性如此。
反正我印象里，他一直脾气暴戾，对我要求极高，甚至苛刻。
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
他对我处处不满意，轻则冷嘲热讽，重则非打即骂。
叛逆期之前，我没什么想法，也不觉得他哪里不对，迫于他的威力和逼迫，我特别听话，成绩也好。
后来，我开始厌倦每晚回家以后的拷打，是真的拷打。
跪在又硬又冰的地砖上，背着那些毫无规律的古文古语，什么时候他检查满意，我才可以站起来。
我妈在门外苦苦哀求，他就是冷着脸，不予回应。
后来我渐渐开始恨他。
有一次，他因为我背错了几个人名，大发雷霆，把书本全部撕碎，笔折断墨水满天飞，那些碎片纷纷扬扬的砸向我的脸，砸的我自尊心生疼。
那一次，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尽全力站起来把他推出我的房间，任凭他恐吓我，谩骂我，直到房门的玻璃被他一掌震碎，玻璃碎片划伤了我的耳朵，血流如注，他才住手。
那一次，我的反抗让他元气大伤。
于是他从每天打我，延缓周期，变成一周打一次，或者一个月打三次。
3
四岁，他带我去动物园，那天正好有一只濒临老去的老虎要被运走，管理员希望找个小朋友能坐在老虎身上做驯服状拍照片，环视一周选中了我。谁知我刚一坐在老虎的背上，这畜生像疯了一样满场跑，还用尾巴抽我，扭着脖子对我呲牙咧嘴，口水都甩到我脸上了，腥臭腥臭的。吓得我捂着眼睛哇哇大哭，管理员惊慌失措的让老虎安静下来，赶紧抱起我塞进他怀里，他把我“吧唧”一下摔到地上，恶狠狠的批评我懦弱胆小。我只得跟在他身后，抽抽搭搭一路，憋着眼泪不敢哭，心里十分委屈。
七岁，他带我去北京故宫，一路背着着我，口若悬河，从永乐四年讲到三殿烧毁，从李自成攻陷北京到康乾盛世繁荣，又从天理教徒讲到晚清溥仪，我听得津津有味。突然，他让我重复，我结结巴巴的讲不出来，他甩手把我丢在人来人往的游客中，闪身离去。我找不到他，一想到自己如果被拐卖到山区挖眼睛，断手断脚而且再也看不见我妈了，伤心的又坐在人群中哇哇大哭，最后是一个带团的导游把我送到广播处被广播，最后像被失物招领一样被他领走。而带我回去的路上，他脸色铁青，不停的数落我笨，我吓的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又被他丢了。
九岁，他带我参加一个叔叔的父亲的生日宴会，席间，正当大家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吵着跟他要对面盘子里的一只鸡腿，他默默的站起身，左手拎着我，右手端起那盘鸡腿，把我连人带鸡腿一股脑的塞到酒店一个小格子卫生间里，把鸡腿放在马桶上，用手指着我说，没有家教的人，不能在桌前吃饭。搞得我心里阴影面积特别大，到现在吃饭筷子都不敢越过两道菜，仿佛一伸手，鼻子里就充斥童年时期那股浓郁的厕所味道。
十二岁，他开车带我去山上旅行，途中有一辆客车和我们相遇后错开，他脱口而出一道数学题，内容大概是：“我们的车以每分钟多少米行驶，客车以怎样的速度行驶，总路程有多长，我们多长时间能相遇。”我绞尽脑汁，终于算出了答案，他又问：“如果就此相遇的时间是两秒钟，错开后，两车互相行驶多久，才能相距一千米？”我又绞尽脑汁算了半天，颤颤巍巍的给他一个正确答案，可是他根本没有就此罢休，又开始开动脑洞，继续问：“如果山间忽然跑出一条狗，从我们的车跑到客车处，又从客车处跑回我们车处，直到我们的车和客车相遇，问狗跑了多少距离？”这一次，我真的崩溃了。好好的山间景色，原野丛林，我都还没来得及欣赏，就因为遇到一辆客车，一路上我都在胆战心惊的计算这些应用题，真的太扫兴了。我不满的说：“这山间野林的哪来的狗啊？这题根本不成立，我不会做。”他猛的踩了个急刹车，推开车门把我赶下车，说了一句：“你自己看看有没有狗。”之后，一脚油门自己走了。最后，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了山，汗把衣服都浸透了，那次我发誓，再也不和他出门了。到现在，他再邀请我去哪旅行，我都麻溜的直往后躲。
十四岁，我在初中，成绩优秀，威望极高，同学围绕，老师恩宠。那时候的班主任是教英文的，人十分稳重，亲切随和，对我们也苦口婆心，可是一上课就分不清主谓宾定状补，单词也经常念错，回家的时候我和好朋友打电话，随口吐槽了几句。第二天我们就换了一名精明强干的数学班主任，甚至我们都没来得及跟她告个别。直到毕业以后，我在大街上看到她，她才告诉我，是他通过关系跟学校反馈情况，学校组织了一次浩浩汤汤的讲课考核，然后将她调离别的岗位。老师说现在坐办公室十分清闲，主要处理繁杂事务，不教书也挺好的，听得我脊背发凉，十分愧疚，内心对他怨恨不已。
十六岁，上了高中，开始早恋，沉迷于一段又一段虚无缥缈的感情里不肯清醒。后来，玩火自焚，几段感情互相交叉的时候，有女孩儿开始纠缠，每天涕泪连连，心存幽怨，搞得我心烦意乱，无心读书。期间女孩儿父母来找我无数次，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想勇敢承担的时候，女孩儿忽然休学，而且班里但凡与我有一点瓜葛的女同学，通通被遣散到别的班，那段时间，我被大家孤立，成了众矢之的，走到哪都感觉被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我知道又是他，让我连承担错误的机会都没有，我不得不恨透他的自作主张，让我被这样冤枉。
十九岁，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分数比他想象的预期要低，于是他开车要撞死我。他发动机的引擎就在身后嗡嗡作响，吓得我拼命地跑，直到把我逼到护城河里，看着水淹没我的脖子，他冷静的坐在车里，车灯一闪一闪，照着我惊恐的双眼，然后他后退，缓缓离去，我才从水里慢慢爬起，一身水藻青苔和淤泥。我觉得，他根本不爱我，我的生命和他的脸面比起来，不值一提。
二十岁，我读了大学。大学四年间的寒假暑假，我回家的时日里他和我说的话超不过一百句，要么不搭理我，要么就用特别轻蔑的眼神刺伤我。
我去实习，他听说了，说：“庸庸碌碌，顾此失彼。”
我写文章发表，被他看到，他说：“聱牙诘曲，文墨不通。”
我什么都不做，在家里躺着看书，他又感天叹地的说：“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我真的已经疲于应对那种“自己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骄傲一瞬间就能被他的冷漠和不屑击垮碎落满地”的挫败感了，懒得修复，懒得反复，所以时间久了，我们俩达成一个默契——彼此沉默。
二十四岁，大学毕业，没有听从他的工作安排，独自跑到阴雨绵绵的上海找工作，他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声音低沉，语气严肃，他说，知子莫过父，我说你不行，你就真的不行，差不多回来吧，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养活你自己，不至于你像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我无声的挂了电话，此后，直到我找到工作并且稳定以前，我都没有再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4
说来也有点难过，翻了翻朋友圈，大家都写的故事要么感人肺腑，要么催人泪下，讲了他们父亲的背影，父亲的慈爱，父亲的穷苦和父亲的骄纵。
而我这些，都没有。
他对所有人都宽厚，唯独对我横看竖看不顺眼。
他是所有人的救世主，唯独每天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
他是银行高管也做商人，运筹帷幄人世间，唯独对我没有一丝耐心，我每次对着他刚要张口，他立刻转身走的远远的。
我做什么，他都激烈的反对。
我决定什么，他都嗤之以鼻说我永远不会成功。
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失去焦点，我已经忘记我们上一次认真的对视到底是几年前。
我一直怨恨他的暴力，怨恨他的权利，怨恨他的控制欲，怨恨他插手我的生活，也从没有给过我一丝鼓励。
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我们的交流，不是以他的耳光结束，就是以我摔门而出而告终。
我每天怨气横生，故意一次一次挑战他的威信。
我把他给我买的参考资料凌乱的扔在门外。
故意把他给我买的营养品倒进马桶，也不冲水，让他一进厕所就看的到。
有时候我明明在学习，可是一听到他来我房间的脚步声，就立刻把CD打开，耳朵塞着耳机，咿咿呀呀装作很嗨的样子唱个不停，他自然会把我的耳机扯下来，机器砸碎，大吼大叫的甩袖出门。而我，都是抽抽搭搭的把书捡回来，忍着刚才被打的剧痛，幽怨的窃喜——反正我挨打了，你也被我气的跳脚，咱俩两清。
我们矛盾尖锐到无法逆转，甚至形同陌路到我在大街上看到他，都不开口叫一声爸。
我知道，他很伤心。
我时常在深夜听到他的叹息，也时常感受他在看向我的时候眼里的那一层无奈和心痛。
但是我真的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是天才，而我不是。
就算基因强大，也会在遗传的过程里丢失不少，他为什么要对我如此苛刻？
他为什么要对我那么乖张暴戾？
他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和我好好交谈，认同我的人生观？
别人的童年都是在爸爸的肩膀上，自行车后座上度过的，而我都是在小黑屋里，地板地砖上背诗读词度过的。
他总是觉得我没有认同他的威望，可是我也始终觉得是他对我的冷漠扯开了我们的距离，我不和他说话，是怕他对我伤害；他不和我交流，是因为他知道他越说我越不会听。
导致我们有话说不出来，一直彼此相爱相杀。
5
直到前几天，有位叔叔的儿子大学毕业想找一份工作，来家里和爸爸聊天。
我坐在客厅，可以听到他们在屋里边喝茶边对话。
期间谈到我，我早做好了准备，等着他组织各种各样难听的语言伤害我，诅咒我。
可是，半晌，却听到他轻轻叹息，说：“其实，是我过于严厉，推走了他。”语气里有停不下的哀伤。
叔叔问：“你这么严厉，最后导致自己用半生时间打下的江山，他都不继承，是不是特别后悔？”
他说：“我一点都不后悔，他的脾气和个性都太强，从小顺风顺水，没吃过任何亏，所有人都看在我们的光环下对他宠爱有加，所以他根本分不清别人对他的宠爱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我们。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在成长的人生路上，只有我有能力和身份不断对他挫伤，即使他不爱听，但是他也能潜意识的意识到自己不足。否则，他没有高智商和高能力，却空有一身纨绔子弟的烂脾气，根本成不了大器。”
叔叔又说：“那他依然没有选择你铺好的路，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教育都是白搭。”
他说：“教育是为了更加完善他，他的尖锐和自满以及优越感，要比同龄的孩子多出许多倍，所以我就是要挫他的锐气，锻炼他的智商，丰富他的才华，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所以我知道用打击他的方式会让他更加自强，你们所有人都在夸奖表扬他，我如果不用非人的手段去牵扯他，你们知不知道这有多可怕？”
我一瞬间，脊背发凉。
其实我可以早一点知道，早一点察觉。
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其实他才是人世间最爱我的那一个。
我们说话语气相同，爱开同样的玩笑。
同样对朋友出手大方，就连发脾气的姿态都像对他的模仿。
我遗传他的基因。
我骨子里留着他奔腾的血液。
6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都羡慕我有这样一个优秀骄傲的爸爸。
他一直用他的努力和优秀为我创造特别优越的条件。
和他进行一次旅行，相当背下一整套历史系统。
和他出去玩耍，他总能用他的方式释放我的天性，带我感受这种冒险和经历。
他随口出题让我解决，锻炼了我敏捷的思维。
他逼迫我背诵大量的诗词古语，潜移默化的强大了我的记忆力。
他在他的范围内帮我解决我所有遇到问题，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省去了很多解决烦恼的时间。
我一直很得意洋洋，甚至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害怕，都是因为潜意识里我知道这件事情爸爸一定会知道怎么解决，这种内心深处的安全感，持续至今。
虽然他对我的培养教育很魔鬼训练，但是那些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知识如今都让我受益匪浅。
他用他的方式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规则，他用他的冷漠让我看到这个社会的残酷。
我忽然想起，在大学四年期间，他总是对我的努力嗤之以鼻。其实，是因为他希望我知难而退，然后乖乖回到他的怀抱里，不用过得辛苦，不用低三下四，不用为了这个复杂的社会磨平自己孤傲的个性，不用担心人际关系变得糟糕，不用丢掉所有的保护层为了找工作而四处低头，他只是担心我会生活的辛苦。
我忽然想起，一个叔叔跟我说，我出去找工作那一年，我爸招了一大批跟我同龄的大学生进公司实习，他对他们特别好，嘘寒问暖，犯错误也不苛责，每一个人都安排手下的人一个一个带，让他们安稳安全的成长。
我知道，他是希望用他的善意为我铺路，为我祈祷。
他希望我遇不到坏人，遇不到挫折，有人帮助我，有人提携我，有人愿意像他对他们那样的态度对我，让我实现稳步成长，让我实现理想。
而那时的我，并没有认真感受他的感情。
我只记得他的冷漠，他的脸面，他的不爱我，他的暴力，他的残酷。我却忘了我是他唯一的理想，却屡次用自己更加残忍的态度将我和他一生的感情一刀两断。
7
我站在客厅门口，忽然有点想哭。
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幼稚和卑鄙。
其实，很多话没有必要解释，也没有必要再说一次，很多爱我们都懂，可是不肯认输，挺着一副空架子，身却像一个空洞的陶器，被掏的干干净净。
爸爸就是这样。
你不好，他会生气，他会愤怒，他会失去理智，因为他会因为你的错误对他自己产生否定的认真——我的孩子怎么能这样？
你难过，他也会愤怒，他会痛苦，他会觉得自己驰骋人生半世，却忽然对你生活，工作的新领域十分不适，他会自责认为自己为什么帮助不了你？
你受委屈，他也会难过，他会觉得他为什么不再对你严厉一点，让你体会到人间疾苦，早日将胸怀撑的更加海纳百川，就不会这点事都想不开。
而你好了，依然也会愤怒，依然会难过，他会觉得如果你听话，听从了他的安排，顺从了他的意愿，你会比现在你的样子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他现在保护不了你了，你认为的好就是好吧...
其实，这是他的失落，也是因为他爱你。
8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却一直索取，从没认真感谢。
前几天去算卦，大师说：“你命格良好，却驳杂多事，多亏你父母是贤良厚德之人，帮你免去半生灾祸，都是福至金至，你要多多感谢你的父母对你相生永祝。”
我连连点头，小心退去。
说来惭愧，就算现在，我长大了，也有了工作，过得也不那么辛苦，但是我依然害怕跟他说话。
所以，一直以来，我见到他都自动屏蔽，生怕我哪句刺痛他的神经，被他指着鼻子一顿暴打。
可是刚刚，我第一次没有那么害怕，反而推开他房间的门，郑重其事的看他一会儿，他被我看的有点懵，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刚想挥手赶我。
我轻轻地说：“爸，我回来了。”
他一愣，然后轻轻摇晃的点点头，说：“恩，我知道了。”
祝福所有父亲节日快乐，希望我们理解他们的深沉和深刻，爸爸的爱其实是手掌上的阳光，摊开手掌就有阳光普照的温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