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在一些关节处技术性地消失,又在一些剪接中巧妙地呈现。这才是上海罗曼蒂克的精髓。高楼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背后都有着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的支撑。正是血,成就了导演所着意营造的旧上海之底气与韵味。
翡翠鲜艳欲滴,须得映衬上一只莹白润透的玉手,一同放在匣子里,才齐整漂亮。血一丝一毫也不能喷溅在玉指、匣布乃至翡翠上。断手处的血不是生物性的,而是装饰性的,要点缀得当,方能美得雅致。上海人讲究物件要有品相,也专给你看美的一面。于是我们只管大胆放心地欣赏、把玩这匣、这手、这翡翠,上海人轻轻捂住我们的眼睛,不给我们看他如何把这只戴着翡翠的玉手砍下来,而只给我们看这戴翡翠的小姐如何肤如凝脂、秀色可餐,那只手拿起梳子篦头,便再也没机会放下,仅此而已。
陆老板被日本人暗算,惨遭灭门。九死一生的陆老板逃回家中,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平行地面的俯视镜头匀速冷静地依次扫过房间,被缩小的尸体如同家中到处乱扔的脏衣服——在垂直高空的观看距离里,在颜色艳丽的衣料中,血迹神奇地遁形了。这种“灭门”的大型血腥场面以静物画的方式远距离呈现在我们面前,如无规律可循的后现代艺术品,带来的仅仅是些微的陌生感,而大大稀释掉了我们直面血腥的震颤与不适。而后弥补的特写镜头定格在陆老板美丽的妹妹脸上。她发型齐整,妆容精致,眼含秋水,嘴唇微张,似在疑惑,也似在追问,却唯独没有恐惧与痛感。她像一张经刻意造型拍出的人像摄影作品,而于镜头边缘逐渐漫上来的血水,如同精良的彩显液将其浸透皴染,重新冲洗成血红的风景。
血在一些关节处技术性地消失,又在一些剪接中巧妙地呈现。这才是上海罗曼蒂克的精髓。高楼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背后都有着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的支撑。正是血,成就了导演所着意营造的旧上海之底气与韵味。
夜上海,梦上海,上海是个不夜城。适时,当下,将来,上海怕都要顶着这空前绝后的“罗曼蒂克”的名头。在这里,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玩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吃茶点,打小麻将,江湖大佬为了当红女演员争风吃醋,四马路上又一间厢房被转开了门锁,出来混事的江浙小镇青年丝毫不知时代的风向,在这一年一脚踏进了红尘滚滚的大上海,置办起长衫礼帽老头鞋,照上一张相片寄予家乡的相好。那一张薄薄相纸上,羞赧形象之外的模糊光影,是他言所不及的“上海印象”。这印象似一团团汇聚、辐辏而来的腐败发酵的油脂,色泽鲜亮饱满,散发出甜腻、凝滞、危险的气息,如回光返照,慢条斯理地生发出惊心动魄之感。
这份活色生香的惊心动魄里,自是血来做的底色。
他经年累月地说着上海话,打麻将,娶上海老婆,头上抹着喷香的头油,不许血洗茶楼,要留个干净地方喝茶。普通人上茶楼喝茶,顶多是个小市民;但能拿得了刀见得了血的还能平心静气地与对头吃点心喝茶,就显出上海人的胆气与做派了。
他一丝不苟地换上贴身襦袢,手背压平褶皱,用刀在鱼身耐心地划开纹路,倒入滚烫的汤水,端上两份日式餐点。普通日本人这一套做下来,顶多是个敬业商人;但与帮派、军部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渡部做下来,我们便悄然觉出“gentle”的分量。而其与六小姐之间是是非非段落的补充,技术性地呈现出阴鸷与优雅的分裂与交织,于无形中更为这个人物加冕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微妙光晕。
这无疑是导演的戏法,他有意让王家卫和昆汀在他的片子里对峙、对决乃至共生共灭。旧上海的罗曼蒂克与血,某种程度上正如日本的菊与刀,二者不可分割。罗曼蒂克必须发生在与血对峙情境中,才能现出超出常理、期待的面向与可能。而这也似乎更切近“罗曼蒂克”的本质化含义。要给“罗曼蒂克”下一个定义无异自讨苦吃,但细究到这部电影本身,其对于“罗曼蒂克”的理解与呈现倒不那么复杂。
此时的“罗曼蒂克”,一方面作为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存在,使得电影中的人物不仅过着活色生香的时髦生活,喝下午茶、穿西装、跳交谊舞、演电影,还有着种种现代生命体验,在个人自由、男女婚恋等问题上表现出了具体而微的生命困惑。而另一方面,它也承袭了“革命罗曼蒂克”的内在逻辑,将“革命”与“暴力”以暧昧的方式“同质化”,在民族国家的视野中获得绝对正确的话语权。导演意图将“血”与“罗曼蒂克”互为参照系:以血来重新看待罗曼蒂克,能有效地减弱罗曼蒂克本身的虚幻与肤浅色彩,而增添了一种血性取舍、抵死优雅的派头;而以罗曼蒂克来重新看待血,则可有力地祛除血腥暴力的掠夺之感,生发出大气悠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从容。
然而问题在于,导演试图并置两种表现方式,以血来消解、中断罗曼蒂克,如同以昆汀来消解王家卫;但这种相互缠绕的呈现方式却不可避免地对“血”进行了审美化,使得“血”成为了另一种“罗曼蒂克”——结局是,王家卫竟以“不战而胜”的方式消解了昆汀。
当“血”真正成为“罗曼蒂克”之时,“罗曼蒂克”的含义便超脱出了影片所展示出的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具体情境,而被发展成一种不合理性、超出日常的暴力上来。“杀掉孩子”的桥段是影片冒险的一着,它考验了导演和观众对于人道主义的理解限度,以“非常态”手法迅速果决地提供了解决方案。我们如看风景一般,毫无防备地从窗口望去,远处即将被杀掉的孩子没有任何语言和动作,非常干净利索地被一枪毙命。这种震惊的效果直接投射到渡部马上签字的不断抖动的手上,投射到他语无伦次地用中日双语告诫小儿子逃命上——导演通过“以暴制暴”的方式出乎意料地完成了对“罗曼蒂克”的最后注解。
于此,罗曼蒂克似乎并没有消亡,而是换了一副面目重新卷土而来。正如伯林所说,“这就是浪漫派,其主要任务在于破坏宽容的日常生活,破坏世俗趣味,破坏常识,破坏人们平静的娱乐消遣,把每一个人提升到满怀激情的自我表达经验的水平,或者,那些神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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