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桑落入梦
灯灭已过半个时辰,沈偌泽困意却是忽来忽去,他翻身,才发觉,自己只睡了榻上半边。沈偌泽去沂州见那人,在兰山宅处小住一两日后,便有了这个习惯,后来一人夜眠,竟是改不了了。
沈言轩睡无睡相,常是大字而躺,霸占大半边榻。又想,他初到兰山时,便见屋中酒水横撒,狼藉一片,沈言轩手持着杯,嘴角还残着酒,昏昏沉睡。
沈言轩前世便爱酒,那个时候,他可千杯不倒。醉了,便是胡使性子,乱做言语。倒是可爱,说的尽是惹人发笑的话。可后来,他饮酒变得愈来愈频繁,酒醉之态愈来愈伤愁。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其实,他并没有变,只不过是心里多了些东西。为仙为亲,不该有的东西。
沈偌泽斜躺着,对着空空的半边榻,也似染了些醉意,心中消沉下去。
日所思,夜所梦。沈偌泽便见,沈言轩满面醉意,冲他又哭又笑。
“你为何……竟会是这样!?”他仍下了话,便离而了去。沈偌泽便欲上前,追上其步伐。但自己却是动弹不得,手脚被铁链牢牢束缚。
他一惊,这铁链,是沈言轩前世所临的刑。
沈偌泽便是拼尽全力,扯开这重重锁链。他要走,要去追上那人。百般挣扎而得脱身的这一刻,眼前竟是生了无数情形,他历过的千次劫难,灭过的妖魔鬼怪,所得的诏书封赏,一一涌现了而出。
它们翻江倒海,和滚滚云层混在一处,让他甚麽也看不见了。听得有脚步声,他寻着此声去看,便发现自己人在一竹亭内,竹亭葺在桃花林中,桃花正茂盛而开,好一番仙地美景。
只听脚步声近了,来人手中提着酒,绕过株株桃花树,进了竹亭中。
石案上正有酒器,阿昔便是皆盖倒酒。醇香四溢间,他轻笑开口:“此酒名叫桑落。”
“你带这酒来干何?”他神色渐而凝住,问。
“时隔两世,来看看,你可还记得此酒的味道。”阿昔举杯,手却停了半空,轻笑着,看着沈偌泽。
这分明是在等他先喝。
沈言轩前世喜此酒,常说 “桑落”之味,醇馥幽郁,人间之最。又想到那时,他醉酒,将心中情意一吐而快时,持杯所盛的,便是桑落。
“如何,这酒的味道没变罢?”阿昔一笑,品着酒,摇头晃脑,道,“有句诗说得妙,‘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你有何事,便是直说。”酒过了三旬,他眼前已是有了些迷糊。
“无事无事,”阿昔摇着头,双眸突生了狭促。他笑着,试探问去,“不过是想,前世的事,要不要沈言轩也……”
“咚——”他神上突凝,重重将瓷杯搁至案上,直呼而出,“不可。”
杯中酒水动荡起伏,如持杯人一般,大失方寸。
“莫激动,”阿昔双眸作眯,狭促相看,道,“是怕他想起曾经之事,便会对你恨之入骨罢?”
醒时,无风无雨。但耳边,却似听得狂风呼啸,雷声轰隆。
“少爷脸色怎麽不好?”
“未睡好,做了场噩梦罢了。”沈偌泽看着小霄,心中奇怪他怎会守在门口,便问,“你有何事?”
小霄挠挠头,支吾半会,才道出口:“少爷,我是来与你辞行的。”
他眸中跐溜转着,稍有些怅然:“现如今二少爷走了,我便也无主可侍了。其他的活,有别的阿福小丁他们做,而且,他们样样做的都比我好。”
沈家近时陆陆续续走不少下人,少爷见他们有意要走,便是未留,交还了卖身契,恢复了他们的自由身。小霄见此,便是胸有成足,他是管家之前零时招雇而来的小厮,只要少爷不拦,他便能复自由之身,离开此地。
“我不准。”
委实出乎意料,小霄见他不准,直是一蹦三尺高:“小的……”
未容再议,沈偌泽道:“处理完手头的一些事,我便会出趟远门。那个时候,你且随我上路。”
“啥——?”
不顾小霄是否情愿,沈偌泽落了这话,便负手离去。
小霄满肚子的怨气,手中掰着瓣桔子,暗自叫苦:“师傅真是害惨了我,这摊得是甚麽事啊……”
小霄拜司钰为师傅,是数载前的事。他乃赤狐,不甘人间苦短,有志成仙。无奈入门无道。他便厚着脸皮,去寻狐中上仙。被拒只百次,司钰终才是松了口,破例将他收之为徒。
前些时日,司钰有求与他,让他去沈家作杂役,探风声。小霄应了下,可在沈家呆得越久,他心中便愈是不解,这不过是一凡俗人家,师傅这般耗费心神,用意何在。
司钰从不与他诉过往,往往提到自己,便没了言语。
小霄只从他人口中听说,司钰上仙一直奔走凡尘,寻一旧人。那人因触犯仙中戒律,而被剥去仙骨,轮回凡身。直到近些时,这中答案,才得明晰。原来,那件事并非风言雾语,而师傅苦苦所寻的旧人,正是沈家的二公子沈言轩。
那一晚,屋内一片红光,四角尽是映着血色,幽蓝火光笼了床榻。司钰将昏沉睡去的沈言轩扶正,使之盘坐着,他便施法,维持了整整五个时辰。
蓝火熄去时,司钰俨然面白如纸,狐尾毕露。
司钰离开时未与他打招呼,只是在沈言轩昏迷时期说,这件事已经告了段落,他可以回湘山继续潜心修行。又给了他一瓶特炼而成仙水,说是有助修为。
不出三日,师傅便与二少爷一道离开了长安城。小霄才明白,那仙水是答谢,而师傅的那时言语,便是告别。
“唉!”他一声长叹,无奈师傅的心思怎是比处处刁难他的丫鬟小琵还要难猜。
小霄坐在老树上,耷拉着尾巴,扫着树上熟透的果实。眼探得远,便见有一华贵轿子,从远处驶来。
下轿的是沈偌泽日后的“丈人”,安小姐的父亲安殷将军。小霄认得,这人前几日才来过,神情慈悲,来给沈老爷吊丧。而此刻安殷却是换了张脸,神上阴沉,显然是为了其他事。
“守孝三年,”小霄胡吞着橘肉,啧啧叹着,“人间的规矩,还真是多啊。”
厅堂内,沈偌泽道:“生父逝世,礼俗上守孝三年,其间不可嫁娶婚宴。”
“红帖子都下下去了,”安殷压着怒气,将茶杯重重搁下,道,“大公子若要守这礼节,岂不是要让爱女守到人老珠黄!”
“但祖上历来如此,不能在我这乱了孝礼。”沈偌泽气定神凝,俨然铁定了不办红事的决心。
安殷语塞,半响,冷声嘲讽:“既然沈家注重孝礼,那沈老爷丧葬头七里,为何没见沈家二公子在场?”
“家父去的突然,愚弟他人不在长安城中,我便只得先行送葬。”沈偌泽解释着。
“不在长安城?他不是前些时才回来麽?”安殷怪异着面,摆手道,“罢了,你们家的私事,与我无干。我只想与你说明白,三载不短,爱女已不是芳年,她是等不得的。”
“沈某亦是深感愧疚,”沈偌泽躯身长揖,对安殷道,“若是安小姐在此期间遇到合适郎君,沈某定愿成全,不耽误令千金。”
安殷未能得到满意的答案,险是拍案大怒,但沈偌泽却是云淡风轻,对之安殷的口口质问,他恭敬处之,又不卑不亢,让安殷无法找他茬子。
安殷心中不悦,欲要拂袖离去,沈偌泽留客道:“快午时了,安将军不妨用罢午膳再走。”
“不了,这偌大的宅邸如今就你一人,”他冷笑,风凉道,“本将军不如你们小辈,如此冷清萧条,还能待得舒服。”
沈偌泽将他送到轿前,安殷停了步子,突是发问:“茶庄生意可否有所好转?”
沈偌泽拱手:“多亏有安将军相助,安笃茶庄已恢复了正常经营。”
安殷便笑,他皮肉扯动,神情古怪,道:“沈家往后便靠你支撑,你今日决策,可当真是要想清楚了。”
说罢,便上了轿去。
只看那车轮滚滚,留了一路风沙尘土。
小霄一个愣神,竟是有些心疼起如今独撑沈家的人来。他跃下了树,跑到沈偌泽身后,大声问着:“大少爷,我们何时动身?小霄随你去,帮衬少爷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