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一个普通人的历史是什么感觉？我是说，当你通过阅读和感知，内化了另一个人的经验，他的苦痛、哀愁、伤口、沉默、疾病、贫穷、失语，他的所有负面经验，像是一团浓雾只是笼罩着你的脑里心里，弥漫着，挤不进空气来，是什么感觉？我只感觉到闷。一种难言的闷。消失的巨兽扼住我的喉咙，这是一种真正的失语了。
凡人比山重。
这是孙悟空所说的，背凡人比背山还重。我没有背过山，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做个比较，我只能猜测，这一种闷，令人只想大哭大笑却又生生哽住的失语的闷，就是肩驼背扛一座隐形山峰的苦行者的步步脚印。脚印下的老茧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苦行者踏下脚去激起的尘土，飞起来了，又落下去了，覆盖在那脚掌上。一步一步，重又飞起，重又落下。没有停止，没有中断。
这是一个朝圣者。
我这时才真正明白，我的启蒙者一直启悟我的疼痛感究竟是什么；我也才真正明白，我苦苦告诫自己的历史意识和沉重感是什么。我把这疼痛感理解为，直接接触恶、接触不公、接触不幸的一瞬的激烈和刺痛，这瞬时的痛剧烈又短暂，但它覆盖地面积却又是那样广，它是针刺着皮肉，每一个细胞、每一条感觉神经都曾感受这密集的痛。它只是让人冷汗冒出，浑身颤抖。那沉重感却是那毛孔里溢出的盐渍，层层叠叠堆积着，无人清扫。盐渍和尘土混杂着，你抹开这混杂的盐和土，也许你能看见一面枯黄的刀刻老脸。
我这时才真正看懂，我的启蒙者的脸，带着深邃的苦闷，甚至还带着抑郁症患者的苦痛。我不能想象他所感觉的疼痛，还有他所背负的沉重。我只是背负了一个人的历史，我就已经迈不开步。那还有张志新呢，李九莲呢，林昭呢。那还有和我一样生存在这境况下的生命呢。我知道盲视这一切，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这是一桩没有尽头的CRUSADE，一条没有妖魔鬼怪的独行取经路。甚至没有真正的西天在等待和考验。你只有苦走着。
每一篇带着启蒙的文字，都是我的思想之镜。每一个身边的具体的个人，都为我的隐形山增添一点土。这一桩苦行事，就像一种净化：在这种意识面前，鸡毛蒜皮、利益交换、繁琐争吵，还能显现出一点意义么；短暂的情绪，青春的愁闷，还有患得患失的失落，还能保有一点价值么。这一桩苦行事，是一种诗的语言。但它没有带来虚幻的超越感，它产生的每一丝痛苦，都提醒你落到实处。
而这苦行事，也不是一件纯粹个人的行为。你与世界与个人的相连，从来都不是单向的接收。要知道，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像一个细胞，悄悄地改变着社会肌理。宇宙和自然，擅于接收一切信号，就像诗人约翰·多恩苦苦的呼喊：
没有人是孤岛
如果还要说得再极端些：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为你敲响。
我如果将历史，将历史中的具体个人遗忘，历史就已经将它的一切罪恶，转嫁到了我身上。现实也是一样。这是一种极为严苛的表述，我只愿意用在我自己身上。
我知道，这是一桩苦行事。
却也是一桩值得冒险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