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下班,在公交站中关村南等车时,意外地听到有嘹亮的音乐传来。循声望去,是一个一身白西装的矮个儿中年男子,戴着金丝眼镜,拿着个话筒,连着两个挺大的立式音响,正在放声歌唱。他边唱边做着手势,前后左右的走动,唱戏的一般拿腔捏调的。也不知他唱得是什么老歌,男低音虽不甚动听,也不惹人讨厌。周围来来往往的过客,多是侧目而后面带讥讽的微笑,在我等车的那会儿,并未见有人向歌唱者面前的黑袋子里投币撒钱。
对这人来历的猜测,使我想起一个老同学来。
从初中到高中,他一直是个踏实学习者。初中时,我是第一,他总能把握住第二的名次。高中时,我开始胡混,成绩起伏不定,在班级25(年级75左右)到年级前5呈曲线状波动,而他则从班级50多名的高价自费生稳步上升,直到稳居年级前20,大多数时间排名都在我之上。高考时,我比他高几分,由于聪明的预判被一所名校录取,而他则跟另一所名校差几分,不得不复读。第二年,他终于以更高的分数进入那间名校,但进了冷门至极的历史系。后来他的情况我就知道的很少了,只是听说在大学期间曾经生病休学回家呆过一段时间,后来留校读研,再后来去了南方某媒体应聘,再然后就杳无音信了。
多年来,我对我们身受的这种所谓教育反思颇多,一直不确定这里面到底有多大的比重是毒害。寒窗苦读十余载,仍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前途渺茫,大好年华却已陪葬,真真得不偿失。一不小心,就只能流落街头,潦倒落魄,受尽白眼和欺凌。数年来,名校毕业流浪街头的事例屡上媒体,已不新鲜。当今时代,虽然不再是个利出一空的封建社会,但物欲拜金、肤浅庸常的社会法则仍然容不下那种潜心做学问、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书呆,除非你善于奉迎拍马察言观色有门路有靠山……
我在想这种知识分子成为流浪汉的可能性,也许即便真成了流浪汉,也会是中关村这种西装革履的翩翩歌者,格调也不会低到哪里去。
漂泊帝都8年,换了不知多少个住处,周末无聊闲逛时,总不免碰到各种各样的流浪汉,每每感触得一塌糊涂,怅然泪下。
印象最深的是望京地铁站附近,凯德商场旁边,在那个繁华地段,人来人往,穿流不息。那些日子,无论寒暑,总能在路边看到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瞎子,枯坐路边,手里拉着二胡(就是386曾在某外国酋长面前兴致勃勃表演的那种乐器),更多的时候是低头睡觉。旁边放着装在垃圾袋里的各种吃食、矿泉水瓶,面前摆着讨钱用的铁罐子。
每次走过那里,看到此情此景,我都不免有一股要哭的冲动。我不知,这高楼广厦,绿树红花,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存在着,配着这周遭的繁华,如此的和谐,充满哀伤。
人生一世,究竟意义何在?想起东莞街头,那个四肢被砍去其三,只剩一个左臂的乞丐,本是良家好儿郎,只因被人算计,沦落为十年人彘。每天所对,只能是近在鼻下的尘土地面,只有仰起头来,才能看到路人的小腿和鞋脚,还要不停地哭叫着讨钱,挣的少了,回去还要遭受各种拳脚皮鞭。每天所食,只有包子稀饭,只有过年,才能啃到一次鸡腿。好不容易恰巧看到了一个亲人,叫到面前,痛哭流涕中哭诉了自己的惨遇,谁知这傻妞吓得躲了起来……
他也是一个人。但他却再也享受不到人之为人所应得到的一切。他成了一个街景,一个别人赚钱的工具。他这样的一个绝对的悲剧,存在着,如此的和谐,充满哀伤。
人之为人,如果只是被当成工具,不具备一个人的尊严,生命,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另外一个印象深刻的,是在动物园门口,一对母子,儿子已成植物人,躺在地上,大热天里,盖着被褥,母亲在旁边用毛巾蘸着水为他擦拭。他们前面盛钱的脸盆边,放着纸做的告示,上面详细写着他们的遭遇:孩子本是某重点高中的优秀学子,学业压力大,生了病,被误诊成了植物人,无可诉处,哭告无门,只能出来行乞……
我当时差点痛苦流涕,因为我也曾在高三上学期生病过,如果我不幸碰到庸医,可能也会沦落为如此境地。为了求学,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女生,上学路上遭车祸,下半身瘫痪,一辈子报销。有时想想,冒着这么多风险,上学,到底值不值得?
在我们的那些所谓的教育中,有多少东西是有价值的,是真的以人为本,以学生为本位,以生命尊严为本位的?还不是充斥着各种假大空各种羞辱各种摧残,以爱的名义,行害的实质。如果教育不是以孩子本身的健康发展为依归,这教育何异于毒害?
什么样的教育,出什么样的国民。什么样的价值观,造什么样的社会。人权,这被写进了宪法和联合国宪章的字眼,如此神圣,又如此飘渺。官本位,官僚病,大行其道,且没看到有被制约和扭转的迹象。公正不行,天下危如累卵。强权逻辑,丛林法则,仍然被赤裸裸地奉行为社会运行的铁律,还大言不惭地强词夺理着,完霸着话语权。
希望在哪里?有没有明天?幽幽苍天,路在何方?
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这些流浪汉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命运,我们是一体的。作为同一个人类群体的一员,我们每个人都对彼此负有责任。我们有责任把世界创建的更美好,把规则设立的更公正,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流浪汉。
我们漂泊着,在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上。周遭繁华,跟我们无关。命运沉浮,我们无由主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状,看不到更改的希望。
我们每个人都是立法者,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在BBC纪录片《人生七年》中,有一个叫尼尔的,父母都是教师,小时候特阳光,中学很上进,大学却退学打工去了,然后就沦落成了一名流浪汉,这一“落”就是几十年。在这期间,他靠着“邪恶”的资本主义的英帝国政府救济金生存,在各处流浪,思考,写东西,但是作品无人问津。一直到了42岁,开始从政,当了一名地方议员,生活才有所改善。
我想人类当中总会有那么一些男性,不务正业,喜欢思索和写东西,视上班挣钱为慢性自杀,要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有的成了耶稣基督,有的成了马克思,但大部分都成了流浪汉。
中国常用历史成语产生的周期大概是平均每年一条,千百年后,2016年留下的这个成语可能就是所谓的“盛世蝼蚁”吧。
早有专家说过,今日之世是史上前所未有的最大盛世。这不免让人想起一个关于各种“家”的笑话:
一个学生问他老师:老师,昨晚我见一盲人打着灯笼走路。他明明看不见,打灯笼有何用?老师回答说,如果他是怕别人看不清路,这是儒家。如果他是怕别人撞到他,这是墨家。如果他认为黑夜出门就必须打灯笼,这是法家。如果他认为想打就打顺其自然,这是道家。如果他借此开示众生,这是佛家。如果他明明看得见却装瞎,这是政治家。如果他是真瞎,却打着灯笼给人引路,这肯定是专家!”
专家不靠谱,谎话连篇,就像豢养的狗讨好主人汪汪叫,也没啥好奇怪。但说当今是盛世也的确不假,而且跟历史上的盛世比起来,也文明的多。读水浒传可知,即便是在宋明盛世时,杀人吃人也是国人常态,而今至少发生这种事还能上个新闻,引起全社会关注。
“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在伟大领袖还没那么伟大的时候,也曾有过如此缠绵悱恻的绝妙好词。人有病不能怨天,天有病却只能怨人。因为是我们每个具体的人的行为造就了社会这片“天”。
当一个社会整体进入坑蒙拐骗乃至杀人越货的阶段,好好做事踏实挣钱养不了家,活不下去的时候,这也许是一个盛世,但更配得上称为“病世”,也可能很快就沦陷为“末世”。
回到“盛世蝼蚁”,其实蝼蚁这个词用在这里很不准确,因为古人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然而甘肃那对夫妇又确确实实是不愿偷生赖活的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杀掉自己四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跟过于霸道且精致利己的奶奶怄气,也可能是对只会放牛的爸爸和只打工不挣钱的丈夫太过失望,更可能的是因为17亩地的活计压在一个人身上,又有4个娃娃要带,实在太苦,所以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我们的传统文化对珍视生命、敬畏生命的教育实在太稀缺了。古时候社会伦理认为,男人死了,女人最好为丈夫殉葬;长辈病了儿女应该割自己身上的肉,当药去治疗;孩子在饥荒年代就是一把续命的口粮,先吃了等年景好了再生就是了。
至今许多男人还是把女人当成自己的私产,毕竟是花了很多彩礼换来的;许多父母还把孩子当成自己圈养的牲畜,可以随意辱骂、殴打、凌辱。一辈辈这么因循下来的,路径依赖,轻车熟路,很难跳出那熟悉的节奏。怎样的家庭组成怎样的社会,专制的基因就是这样生生不息的。
说回流浪汉这个话题,为什么大街上流浪汉很多,流浪女却很少?很简单,因为她们都成了“妩媚娘”。女人的身体就是财富,只要不顾忌道德就可以拿来换钱。相反,男人天生就是负债的,除非卖命换钱,或者出卖身体器官,否则也只能流浪了。
再扯远点,按照现在这个发展速度,不出意外,未来几百年内人类将穷尽我们这个宇宙的所有知识,机器人将代替一切人类劳动,那时候人类将沦为彻底的“废物”,因为不管干什么都不可能比机器干的更好更高效更少消耗资源。
到时候,人人都将成为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