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数日,三刷九溪路,一次夜跑,两次晨跑,临别之际,在九溪烟树曲折环绕的牌坊山上,拜谒了二位陈先生。
陈三立先生号称中国古体诗的最后一位诗人,名列清末四公子。虽然老子陈宝箴儿子陈寅恪陈衡恪的名气都比他大。
从钱塘江边算起,沿九溪路缓缓而上,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景区的小小指引牌指向左手一片缓坡,碎石为阶,一个盘旋,坡上一大片茶园,游目四顾,没有任何诗人踪迹。
面前一条极为窄小的荒径,大概30公分宽,上面长着10公分高的茅草。高阳越过山脊,倾泻在这条小路上。我用毛巾盖住后脖颈,稍加抵御,发挥中国人那种来都来了的精神,继续往前。
九溪附近几个村庄,富庶如龙井杨梅岭,这里略微逊色,是徐村地界,茶农人家把每一寸山地都拾掇成茶园,山地起伏,茶垄种植极密,不同人家的地块之间没有田埂,加上落差明显,在这片茶地里穿梭很辛苦,还有崴脚划伤和遇上小动物的危险。
陈家的墓地的唯一标志是一棵大树。隔壁也有两三山民墓冢,所傍大树无不枯萎。
两个冢,一棵树,凌驾周围一米以上,这是陈三立、俞明诗夫妇及长子陈衡恪合葬墓。墓园原来有半亩地规模,文革时大概砸了个稀烂,86年略有修复,周围土地被茶园蚕食,只剩圆圆一圈,拜谒无法登临,就连看清楚墓碑上的字也做不到。
29年,陈三立登庐山,年近八十,赋诗倾诉,打算“息影松林径,洗梦涧瀑流”。如今,他东向月轮山,头枕九溪水,骄阳如瀑,茶香不绝,便是一个访客,志不坚心不诚,谋他一面也难,死尽了一个诗人的趣味。
这牌坊山上的第二位陈先生是蒋介石执政时期国民党的“领袖文胆”和“总裁智囊”,素有“国民党第一支笔”之称的陈布雷。
陈布雷的墓只在几百米开外,离山脚再近一些。不同于陈三立藏骸山野,寻访不易,陈布雷的墓园就在路边坡上,好找,水泥台阶也修得齐整。
不同于陈三立幕天席地,陈布雷有个院子,坡上就是。乍见到院门的时候,陈三立墓上带来的砂和草还在我的鞋里捣乱,让人感到野老和官员死后待遇区别大。
进到院子,百十平方,满目萧索。迎门一座大丘,封土敦厚,前面一块粗陋的水泥砌的碑,“陈布雷先生之墓”笔迹拙劣,碑顶质地明显不同,青砖上雕着一面云纹如意,一对带枝百合,略微一点古意,大概是原碑的残迹。
墓前有座水泥香案,两条水泥板凳,累累青苔之外,看不出谁来祭祀过。我空手而来,鞠了三个躬,绕着大墓走上一圈,感受墓主人的沉默不语。站在墓碑的位置往外看,这个小院子像一口枯井,紧紧地困住了陈布雷,侯门如海,残阳似血,所谓民国第一刀笔,非但身后无名,还要在闹市一隅守枯衙,坐冷板凳,受那千百年坐井观天的罪。
1937年7月初,蒋介石邀集国内知识界名流200多人召开“谈话会”,并在会上慷慨陈词,这篇谈话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一句最为著名,它如同“抗战宣言”一样,为中国四万万同胞广泛传诵,激励了全国军民同仇敌忾、团结抗战的最大决心。这篇演讲稿,就是陈布雷起草的。
作为蒋介石的心腹要员,陈布雷不堪劳累抑郁,于1948年11月13日服安眠药自杀。他热爱报业、想当记者,却身不由己做了高官;他位居党国中枢,大权在握,却鄙薄政治,不让儿女从政。国共两党对他都敬而远之。
陈布雷一生至少两位夫人,近10位子嗣,这些人间眷念,在他墓上都没有体现。我在《中国日报》工作过,其中一任总编辑陈砾先生就是布雷幼子。陈砾温和,没有二代那种凌人气势。据说他去世后,天津某报采访遗孀,打听陈砾陈布雷的家族往事,家人竟然因为尚有人惦记这户家庭而泪下。
挥别布雷公,我不免对比一下二陈之死。陈三立死于北平,卢沟桥失陷不久,老人家为了不与日伪合作,绝食五日而死,活出翩翩佳公子的最后一根傲骨。陈布雷死于南京,民国危亡,他死得过劳、绝望、心碎,但不失最后的忠贞和尊严。
陈布雷为官清廉,从不拉帮结派,以权谋私,在派系林立的国民党政府中,始终保持超然的态度,从不卷入派系斗争中去。
知识分子本质是要独立的、批判的,而卷入政治旋涡的知识分子偏偏要站稳立场,服从大局,这种困境,最终压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