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肖普 作 / 包慧怡 译—
1911-1979伊丽莎白·毕肖普被认为是自艾米莉·狄金森后最优秀的美国女诗人。从第一本诗集出版后,毕肖普便享誉国际诗坛,获奖无数。而凭借那份『忘我而无用的专注』,毕肖普的诗歌也被刻上了难以复制的烙印。
诗/歌
失眠
译者注:毕肖普可以被看做诗歌领域的睡眠研究者。着迷于睡眠这一动作的象征意义,琢磨着『入睡』带来的全新视角——或者说错视视角——毕肖普一系列『睡觉诗』中的『我』像个不甘心乖乖入睡的小孩,在辗转反侧中观察着屋里的风吹草动,为自己编织一个绮丽而隐秘的新世界。
Labyfo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一种艺术
译者注:本诗写于毕肖普与爱丽丝·梅斯菲索恋爱关系的危机期,后者当时与一名男子有过短暂的婚约。根据两人共同好友劳埃德·史沃兹的看法,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两人的关系。
Labyfo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
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们并非灾祸。
每天都失去一样东西。接受失去
房门钥匙的慌张,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阴。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于是练习失去得更快,更多:
地方、姓名,以及你计划去旅行的
目的地。失去这些不会带来灾祸。
我丢失了母亲的手表。看!我的三座
屋中的最后一座、倒数第二座不见了。
失去的艺术不难掌握。
我失去两座城,可爱的城。还有更大的
我拥有的某些领地、两条河、一片大洲。
我想念它们,但那并非灾祸。
—即使失去你(戏谑的嗓音,我爱的
一种姿势)我不会撒谎。显然
失去的艺术不算太难掌握
即使那看起来(写下来!)像一场灾祸。
地图
译者注:差不多可以说,《北与南》中的第一首诗《地图》是毕肖普第一部诗集的题眼,并为此后的写作奠立了一个重要维度。迁徙中写就的原地之诗,在原地写就的迁徙之诗,以及作为生存处境之隐喻的出发和抵达,这是一个将在毕肖普诗歌中反复变奏的基调。
Labyfo陆地躺在水中,影影绰绰的绿。
阴影,或许是浅滩,在它的边缘
呈现长长的、遍生海藻的礁岩轮廓
那儿,自绿色中,海藻缠附于纯净的蓝。
陆地向下倾斜,或许是为了高高托起大海,
不动声色地曳着它,环绕自身?
沿着细腻的、棕褐多砂的大陆架
陆地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洋?
纽芬兰的影子静静平躺。
拉布拉多呈黄色,在恍惚的爱斯基摩人
给它上油的地方。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
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
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笼。
海滨小镇的名字奔涌入海,
城市之名越过毗邻的山脉
——这儿,印刷工体会着同样的亢奋
当情感也远远超越它的因由。
这些半岛在拇指和其余手指间掬水
宛如女人摩挲一匹匹光滑的织物。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
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地:
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去,
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在。
国土可否自行选取色彩,还是听从分派?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域。
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
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彩。
旅行的问题
译者注:在一系列以旅行、观景为表象的风物诗中,毕肖普向我们呈现的是一种将外在世界于个体灵魂中内化的视角。不是她在那些超现实意味浓重的『睡觉诗』中采取的错视法,也不是现代透视法或巨细无遗的工笔画之眼(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后者),莫如说诗人以目光串起看似随机的景观,以游走的视线缝纫起地图的碎片。
Labyfo这儿瀑布太多;拥挤的溪流
太过心急地奔流入海,
山顶上那么多云彩的压力
使它们以柔和的慢动作漫过山坡,
就在我们眼前化为瀑布。
——若说那些条纹,几英里长的闪亮泪痕
尚且不是瀑布,
那么在飞逝的岁月中(岁月在此飞逝)
它们多半将成为瀑布。
可是假如溪流与云继续旅行,旅行,
山脉看起来就会像倾覆之船的外壳,
身上垂满淤泥和藤壶。
想想漫长的归家路。
我们是否应该待在家里,惦记此处?
今天我们该在何处?
在这最奇诡的剧院里
观看剧中的陌生人,这样对吗?
是怎样的幼稚:只要体内一息尚存
我们便决心奔赴他乡
从地球另一头观看太阳?
去看世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去凝视某块扑朔迷离的古老石雕,
扑朔迷离,无法穿透,
无论从哪个视角,
都当下可见,永远,永远赏心悦目?
哦,难道我们不仅得做着梦
还必须拥有这些梦?
我们可还有空间容纳
又一场余温尚存、叠起的日落?
但那显然会是一场遗憾:
不曾见到这条路旁的树木,
呈现着夸张的美,
不曾见过它们如同高贵的哑剧演员
身披粉红衣裳,做着手势。
——不曾被迫停下加油,听见
那哀伤的、双音符的、木质的音调
源自两只不成双的木屐
漫不经心地噼啪踩过
加油站沾满油污的地板。
(在另一个国度,所有的木屐都会接受质检。
每双的音高都如出一辙。)
——遗憾啊,若不曾听过
胖棕鸟的另一支不那么原始的歌谣
它在破裂的加油泵上方
在耶稣会的巴洛克竹教堂里歌唱:
三座塔,五座银十字。
——是的,那将是遗憾,若不曾
混沌而无结果地思忖过,
在最粗糙的木鞋
与精致考究的木笼
切削而成的幻想之间
哪种联系可以存在数百年。
——从未在歌禽之笼
勉强的书法中研究过历史
——从未不得不聆听雨声
滔滔而下如政客的演说:
两小时不屈不挠的华美辞藻
接着是一阵突兀、金黄的沉默
此刻,旅行者取出笔记本写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们来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关于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话
也并非全然正确?
洲、城、国、社会:
选择永远不广,永远不自由。
这里或者那里……不。我们是否本该待在家中
无论家在何处?”
致纽约
毕肖普:看起来,人们在艺术中需要的——为了体会艺术而需要的——是一种忘我的、完全无用的专注,而创造艺术也绝对离不开它。
Labyfo下一封来信里,我希望你说说
你要去往何方,正在做什么;
戏怎么样,看完戏以后
你还要寻找什么别的乐子。
深更半夜搭上计程车,
一路飞驰,像要拯救你的灵魂
那儿,道路绕着公园盘旋又盘旋
计程表闪耀如德高望重的猫头鹰,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
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中
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
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大部分玩笑你就是听不懂,
如同从石板上擦去的污言秽语,
歌声响亮,却又暗淡莫名
而时间已经晚得不像话,
当你走出褐砂石住宅
来到灰色的人行道上,来到洒了水的街,
楼群的一侧与太阳并排升起
宛如一片微光灼烁的小麦原野。
—小麦,而不是燕麦,亲爱的。
若是小麦,恐怕就不是你播种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
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